夜深沉:永昼(下)
编者注:前情请看《夜深沉:永昼(上)》。
8
趁他去厨房煮馄饨,在沙发下面装上一个监听器,再把沙发弄乱,给人一种这是个长不大的皮孩子的错觉。
计划不错,但齐予再弱不禁风,好歹也是当年公大的优秀毕业生,好歹也当过他的领导,该有的心眼儿,一个都没少。
齐予没拆下那个监听器,因为他不确定楚丰是否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姑且假装没发现。他坐到沙发上,苦笑着,抱着林维阳留下的柯基屁股,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维阳是个聪明人,楚丰也是,林维阳能猜到的,楚丰也能,林维阳前脚刚走,楚丰后脚就来了。刚刚楚丰问到秦阙的事,是在试探他,而且提到了善能善渊,也就是秦队的两个孩子现在正暂时放在林维阳家养。
倘若齐予是无辜的,真的单纯是一个被冤枉成内鬼的外援,那刚才那些话听着就一点问题都没有;而如果齐予被冤枉只是一个计谋,目的是引出真正的内鬼,那刚才那番话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提到善能善渊放在林维阳家养,潜台词就是“最好不要说出去,否则,没人能保证那两个孩子和林队长家人的安全,你可以试试,是林队长的腿快,还是我手下的枪子儿快”。
想到这,齐予咬了咬牙,活生生把眼睛憋红了。他可以不要命,但是他不能不为林维阳考虑,林维阳虽然因为职业使然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打心底里是个没受过苦的花骨朵。
那天晚上,老局长来自习室找到齐予,问他愿不愿意假装被冤枉成内鬼,从而转移真正内鬼的注意,引出真正的内鬼,他没一口答应,只是问老局长,就不怕他真的是那个内鬼吗?
局长只是哈哈一笑,说,林维阳相信的人,他也相信。
齐予答应了,只是有个要求,就是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林维阳,因为这孙子要是听说他要干这么危险的事儿,绝对能连夜过来拆了他家然后把他揍得从此作不动妖……
齐予抿着嘴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滚了下来,最开始只是流眼泪,到后来变成小声啜泣,最后只能拼命咬着自己的手指才能让自己不哭出声来。
要是可以,他也想在空调房暖被窝里睡个好觉,也想过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也想有个人能让他放心撒娇,也想试试恃宠而娇的滋味……可是,既然做了这向死而生的决定,那就早已没有了选择的资格。
老林,我该怎么办?
他把自己的手指咬得渗出了血,血干涸之后凝固在皮肤上。他靠着沙发,大口喘着气,拿起手机给局长发了条短信,然后去了书房,认认真真用钢笔写下了两封遗书,然后用信封装好放在抽屉里,用他从警帽上拆下来的那枚国徽压住。
他清理好自己手上的伤口,打开电视机,找了个已经看了千八百遍的经典电影,边喝牛奶边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局长收到了齐予那条短信,内容很简单——是楚丰,尽快抓捕,我没事,勿念。但是局长却看得胆战心惊,有一瞬间的后悔,觉得自己不该让齐予做这种事情的,真的太危险了。
他立马给齐予打电话,却发现对方已经关了机,他顿时就慌了,恰好林维阳敲了敲他办公室的门,进来之后看见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表情。
“局长,出什么事儿了?”林维阳看到局长的不对劲,首先想到的就是齐予,他会不会出事了。
局长摇摇头说:“没什么,你去忙吧。”
林维阳看着他,皱着眉说:“局长,您看看我。”
“看你干什么?”
“看看我这面相,像不像个傻子?”
局长说:“看着挺机灵一小伙儿啊……”
林维阳苦笑道:“那我怎么觉得,您现在是在遛傻小子呢?齐予到底怎么了?您告诉我行吗?求您了?”
局长没办法,自己心里也慌,只得把短信给他看,说齐予手机关机了。
林维阳看完短信没说话,自己掏出手机拨了齐予的电话,连续拨了二十多个,一直都没人接。他低头骂了句听不清的脏话,然后回办公室拉上祝子规和花菁就往齐予家赶。
而局长,叫来了禁毒支队支队长吴肇元和特警大队的老乔,直接吩咐下去,抓捕楚丰。但大家翻遍了市局,也没瞧见楚丰的一点人影。
跑了!
9
齐予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是电话根本就没在身上。
他喝着牛奶看着电影,其实心里都在琢磨事情。楚丰一个半大不大的机关公务员,又要假装成勤勤恳恳的警官,同时还要参与贩毒,他哪来那么大能耐?背后肯定还有人。
是谁安排他进公安系统的?当年秦阙的死跟他有没有关系?上个月曹盛南的案子他是不是也插手了?他在这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如果楚丰背后还有人,那那个人极有可能会来带走自己,因为他是局长亲点的“内鬼”,不管他是不是,只要被背后最大的那个人带走,他就坐实了内鬼这个位置,这样一来,就保证了楚丰的安全。
即使不能很好地保护住楚丰,那牺牲掉一个齐予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此人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病秧子。
总之,无论怎样,他都会被一个人带走。
但是,无论怎样,这也是一个机会,一锅端的机会。
他慢条斯理地喝着牛奶,右手玩着林维阳留下的那个柯基屁股,一杯热牛奶下肚,舒服得他忍不住眯了眯眼,想就这样睡过去。
直到敲门声响起,他倏地睁开眼睛,雷厉风行地把衣服穿好,揣上几根棒棒糖,然后把一个小东西扔进了晾在阳台上的一只靴子里,最后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的人什么话也没说,一把扣住齐予的双手,别在身后粗暴地用绳子捆上,疼得齐予哼出了声,然后一条黑布伸过来,蒙住了齐予的眼睛。
齐予问:“去哪儿?”
那人说:“到了就知道了。”
齐予咧嘴笑了笑,心说:老林啊,我可豁出命了,你动作可得快点啊。
……
林维阳带着祝子规和花菁赶到齐予家,拍了半天门里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一时气急,直接一脚踹了过去,门还是没开,但是锁已经有点歪了,他骂了句娘,又玩儿命踹了几脚,只听得七零八落的一堆碎响,门锁“咔”地打开了。
林维阳冲进去,拿起齐予还没来得及洗的牛奶杯:“还是温的,刚走没多久。”
祝子规则进了书房,犹豫了一下便开始翻箱倒柜。他拉开书桌抽屉,看见了那枚银白色的国徽,以及压在国徽下的两个信封。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忙叫道:“队长!你过来!”
林维阳闻声而来,看见那俩信封,愣了一下,半晌回过神来,才颤颤巍巍地伸手拿起来。只见那两个信封都没封口,可能是没来得及,一个上面写着“致亲爱的爸爸妈妈”,一个上面写着“致独一无二的老林”。
林维阳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拆开第二封信,屏着呼吸看了下去。齐予的字很漂亮,但整个看下来,他什么都没记住,只觉得最后的一行字格外扎眼——“得友如斯,三生有幸。”
他眼前一黑,腿一下子软了下去,祝子规在旁边一手揽住了他,这才堪堪没有摔倒。祝子规担心地叫他:“队长?”
林维阳红着眼睛说:“找!”
“找什么?”祝子规疑惑。
林维阳说:“齐予这畜生不会就这么白白让人给带走的,他都有时间写这破遗书,不可能没有时间留下线索!肯定有的,找仔细点。”
祝子规应了一声,便和花菁两个人满屋子地找线索去了,林维阳把两封遗书收好,放进口袋里,然后走到了客厅。
花菁抹了把汗,说:“老大,真的找不到,我连微波炉里都翻过了。”
林维阳没说话,自顾自往阳台走过去。他指着一双靴子说:“这双鞋最暖和,老齐怕冷,冬天都对着这双穿的,这次为什么没穿?”
“可能被带走的时候没来得……”祝子规一个“及”字儿还卡在喉咙里,就看见自家队长把手伸进了靴子里,掏了半天,最后掏出了一个他们办案经常用的那种蓝牙耳机。
“这孙子。”林维阳骂了一声,但脸色却比刚才缓和了不少,“藏哪儿不好,藏鞋里,当自己是小仙男没脚臭吗?”
他打开蓝牙耳机的开关,然后把耳机戴上。戴上之前到底没忍住好奇,轻轻闻了一下,嘿!还真不臭。
耳机的质量很好,没有杂音,但是传来的声音不大,像是被闷在什么东西里面一样,能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偶尔能听见有人的咳嗽声。林维阳大概听了三分钟,突然听见齐予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说几位,能不能把捆我手这绳子稍微松松,我知道你们孔武有力,可人家杀年猪的时候也没见得绑这么紧啊。”
“屁话真多,没杀你就算客气的了!还真是个小白脸儿!”另一个人说。
齐予:“你们把我眼睛蒙上,我找你们聊个五块钱的天你们也不理我,不让我尿尿就算了,大不了我尿你们车里,回头你们自己收拾!还不让我吃糖,我告诉你们,我有低血糖,不让我吃东西万一还没到目的地我就两眼一翻死了,你们可怎么交代啊?”
那人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给齐予剥了根棒棒糖。
林维阳担心之余,愣是让这对话给折腾笑了,齐予这光棍儿二百五,心黑嘴碎,成天嘚吧嘚吧还嘚吧到绑匪车里去了!
笑了一下之后,林维阳马上恢复了严肃,招呼祝子规和花菁,边听着耳机里的动静边往市局赶。
“子规,联系技侦那边,追踪定位,动作要快!”
10
齐予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眼睛被蒙上了黑布,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不停地找旁边的绑匪说话。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林维阳到底有没有拿到那个蓝牙耳机,只能尽自己所能,多说话,多给耳机那边的人提供线索。
监听器他用纱布缠在了腰上,贴身的那种,想必这帮毒贩再变态也不至于对个大男人动手动脚,顶多搜搜身——当然了,也不排除碰着个弯成勺的毒贩,那可就真的太背了,监听器被发现还不算,没准儿还得赔上自个儿三十年的贞操……
想到这,齐予觉得嘴里的糖都没有那么香甜了。
车子开得很快,从窗户漏进来的风把齐予的脸色吹得煞白:“几位,能不能把窗户关上,留条缝等着投食呐?”
那几位没一个人理他,车子反而还越来越快。齐予整个人冷得发颤,他出来的时候穿得不算多,对于一个身体虚弱的人来说,环境算是相当恶劣了。
他刚刚想开口再次请求他们关窗户,却感觉到车子猛地被刹住了,他整个人差点一脑袋栽到前排去。
“少东家?”驾驶座的毒贩说。
那“少东家”没说话,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二话没说对着那人扣下了扳机,那人都没来得及嗷一嗓子,就被迫驾鹤西去了。
后排押着齐予的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枪一个打死了。“少东家”收回枪,把三具尸体扔下车,也不在乎会不会被人发现。
齐予微微皱起眉头,轻声说:“小楚?”
那人顿了顿,随即拉开车门坐到了齐予身边:“哥。”
齐予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
楚丰笑笑:“不跑,还等着被抓吗?哥,你都猜出是我了,就别装了吧。”
齐予问:“你干嘛打死他们?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谁让他们绑你捆你,这帮人粗鲁惯了,我就是看不顺眼。”楚丰说着,开始解齐予手腕上的绳子,“绑这么紧!疼不疼?”
齐予淡淡地说:“疼。”
“我带了些药,待会儿给你擦擦。”楚丰拆开绳子,拿出了一副手铐,把齐予的手反铐了起来,“哥你别怪我,不铐你你肯定就得弄死我,我铐得不紧,你手可以动弹的。”
齐予:“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楚丰笑笑:“你现在心里想的指不定是怎么打爆我狗头呢,还谢我?我带你去别处,不然让你落到老头手上,肯定就没命了。”
“老头?”
楚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扯下齐予眼睛上的黑布,一脚从后座跨到了驾驶座上,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老头啊,我是从小被他养大的,算是他儿子。”
“什么叫算是?”齐予问。
“夜路走多了还撞见鬼呢!老头坏事做多了总有报应,他自己生不出孩子,后来就随便捡了一个,就是我。”楚丰说,“对了哥,咱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严修尧。”
齐予浑身一震。
……
“严修尧?他是严良的养子?”吴肇元嗷的一嗓子喊了出来。
市局一帮人围在技侦科的设备前,林维阳被他那一嗓子喊得耳朵发痛。
严良是三省边境最大的毒枭,年轻那会儿还只是卖,后来随着赚得越来越多、野心越来越大,慢慢地变成了制毒,但是自己读书少没本事,于是搜罗了一大帮高知人士,使其成为自己的帮手。
这一块儿地方干缉毒的没人不知道严良的名字,可那缺德玩意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这么多年愣是没被抓到。
祝子规看了看身后的女同志,压低声音凑到林维阳耳边说:“谣言说严良那王八蛋那方面不行,没想到是真的啊?”
林维阳不动声色掐了把祝子规的大腿,搞得祝副支队噤若寒蝉,在心里骂自己领导是个衣冠禽兽假正经。
……
齐予奇道:“既然知道严良是在做坏事,你怎么还帮他做事?”
楚丰苦笑道:“哥,你们这些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人不会明白,像我这样的,从小就跟着一帮毒贩生活,见到的人做过的事,都跟他们脱不开关系,这么多年下来,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七岁的时候就见过有人因为吸多了那玩意死在我面前,那时候我吓得大哭,我爸就告诉我,以后还有很多呢。”楚丰说,“我没想过我这辈子能有什么意义,我爸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谁让我命贱,偏偏是他给了我养育之恩?”
齐予没说话,沉默了半晌后开口说:“向东是怎么死的?”
“向东是我爸的一个合作对象,算个中介商吧。那回他跟我爸做交易,被他女儿看见了,第二天我爸就让我去弄死他女儿,我去了,后来向东就说不再跟我们做交易,想跑……哪有那么容易啊?一针下去,他跑不了多远自己就得出事。”
齐予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楚丰忙给他关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哥,你脸很冷。”
齐予冷冷地说:“别碰我!”
楚丰收回手:“现在嫌我脏了?可你四年前对我很好,好到我甚至觉得,就这么好好跟着你当个除暴安良的警察也不错。可你后来出事了,不当警察了,动摇我心思的也就不存在了。”
齐予咬着牙说:“曹盛南跟你有没有关系?”
“六年前他拐卖人口,就是卖给我们试毒用的。”楚丰云淡风轻地说。
齐予捏紧了拳头,心里的难受劲儿一股脑涌上来,憋得他没忍住一阵咳嗽。
楚丰停下车,拿上一个茶杯,过来轻轻拍着齐予的背,一边给他顺气,一边把茶杯递到他嘴边:“喝口茶吧,身体差成这样,以后没人照顾你可怎么办啊?”
齐予没张嘴,楚丰叹了口气说:“放心吧,没下毒,这在市面上可买不到,老头……哎算了,你喝点,到地方了我给你找点吃的。”
他摸了摸齐予的额头:“哥你是不是有点发烧?怎么不知道多穿点?你穿我衣服吧?我把外套脱给你。”
齐予咳完后喘了口气,语气半死不活地骂了一声:“说了别碰我!”
楚丰愣了愣,随即灿烂一笑,从衣服里掏出了个东西。齐予听见“窸窸窣窣”半天,却没法判断出楚丰要干什么。
楚丰帮齐予把外套扣子扣上,又把自己的围巾绕到了齐予的脖子上:“哥,你对我好,我都记着,你永远都是我哥,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最尊敬的人,我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想成为你这样的人,但我发现我做不到,哥你真伟大!你特别好!”
齐予听得头皮发麻,不知道楚丰要干什么,直到楚丰撸起了他的左边衣袖,他突然明白过来楚丰要干什么,拼命地挣扎起来:“楚丰!严修尧!你他妈放开我!”
楚丰嘿嘿一笑,把手里的针管插进了齐予的胳膊,缓缓推下了注射器……
另一边。
林维阳催着技术人员:“能不能定位?再不能确定位置,老齐就没命了!”
花菁听着耳机里被放大的声音,说话的声音都带着恐惧:“这个严修尧也太病娇了吧!我居然能在三次元里看见这么病娇的人!齐哥不会有事儿吧?”
众人不知道此时此刻齐予已经被注射了药物,只觉得齐予最后吼出严修尧名字的声音格外凄厉,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维阳皱着眉想了半天,突然说:“刚刚严修尧说那茶外面买不到,后来顿了一下,提到老头之后就没再继续说了,这说明什么?”
祝子规说:“说明那茶是严良自己做的?”
林维阳眼前一亮:“茶农?伪装成茶农确实不怎么惹人注意。你们去查查,本市有哪些茶园,并且找出不卖上市茶叶的茶园!动作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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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丰给齐予注射完,随手把注射器扔到了副驾驶上,看着靠在后座上不停发抖的齐予,露出了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哥,后悔吗?”楚丰说,“拿自己的性命给那姓林的开道,后悔吗?我舍不得杀你,但刚刚那管药能让你生不如死。”
齐予喘着气说:“你觉得我怕死?那你果然没有林维阳了解我。”
楚丰好像有点不服气,他点了根烟:“前阵子曹盛南从牢里放出来,他找到我,说要报复当年把他抓进去的你,我笑他,说他没那个本事杀掉你。我俩打了个赌,我给他提供了套牌车,还有你的照片……果然,你没被他弄死,他自己倒是又进去了。”
齐予不知道哪里不舒服,眉头一皱,轻轻哼出了声音:“那……那善能和善渊……”
楚丰吐了口烟出来:“你说秦阙那俩孩子啊?我让曹盛南顺便解决一下,毕竟斩草不除根,不是个好事。”
“王八蛋!”齐予骂了一声,声音都在抖,“秦队也是你害死的?”
“我只是让人把他给举报了,然后做了个伪证把他送进去了,谁知道他身体那么差,一进去就病死了。”楚丰说,“他太清高,拉不拢也说不通,非得自己查贩毒窝点,挡我爸的路了。”
齐予还想说什么,可身体突然浑身发虚,双手背在身后又动不了,只能弓着身子喘气,额头上冒出一颗颗冷汗。
楚丰过去抱住他,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你什么毛病?需要吃药吗?”
齐予挣扎着踹了他一脚,他躲过去,回到驾驶座上:“副队,你是在拖时间吧?可是你被我爸的人带走,林维阳再能干,这黑灯瞎火的又没有线索,他又怎么救你?你未免也太相信这个人了吧?”
齐予把脸埋在膝盖间,在楚丰看不见的角度,咧嘴轻轻笑了一下。
……
“林队,定位定到了,车子正往省外方向开,往前是一座山,要现在追吗?”技侦的一名同志对林维阳说。
几乎是同时,被遣去查非上市茶园的花菁也回来了:“老大,一个叫南冥山庄的地方,是个大型农家乐,有自己独立承包下来的茶园,茶不卖给外面人,只招待农家乐客人用,但是……我查了一下,这农家乐一年的生意也没有几笔,靠这点钱完全支撑不了农家乐年复一年的营业。”
林维阳:“老板是谁?”
“营业执照上的注册名叫楚甘来。”花菁说。
林维阳轻蔑一笑:“严良他儿子叫严修尧,那楚丰他爸想必就是楚甘来了?名字取得这么书卷气,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父子俩是个正经人呢。”
他整了整身上的制服,戴上了警帽,站起来开始布置任务:“刑侦禁毒特警大队的都在,全体都有,调配武警部队,目标南冥山庄,现在出发!”
末了,他对禁毒支队长吴肇元说:“老吴,你总指挥。”
吴肇元:“那你呢?”
林维阳勉强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我得去救老齐。”
清晨,在即将迎来早高峰的H市街道上,由警用摩托开道,一排警车从市局鱼贯而出,警笛声划破天际,红蓝交替的警灯照亮了刚刚破晓的天空。
在经过一个岔路口的时候,三辆警车离开了主队伍,往与南冥山庄不同的另外一个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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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予冷汗淌了半天,总算缓过来一点。楚丰边开车边扭头说:“哥,想吐吗?”
齐予摇摇头。
楚丰又问:“想上厕所吗?”
齐予:“不用。”
楚丰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往前开。
突然,齐予虚弱地开口道:“你已经不是警察了。”
“我好像原本就不是。”楚丰自嘲般笑笑,“为什么人总要分个好坏呢?谁还不是为了活下去?”
“你放屁!”齐予骂道。
“为什么反派做坏事的时候都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因为你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干的事情畜生不如吗?活下去?难道秦队不想活下去吗?向东他女儿不想活下去吗?那个被撞死的高速交警不想活下去吗?那些……那些缉毒警,他们不想活下去吗?可你们让他们活了吗?”
楚丰没说话,如果齐予的眼睛没有被蒙上,肯定能看到楚丰脸上一闪而过的迷茫。
齐予轻轻笑了一声:“楚丰,如果可以,我真想让你跪在秦队的坟前,好好给他磕三个响头。你和严良是好好活下去了,他呢?媳妇自杀,两个孩子大冷天从福利院跑出来到狗嘴里抢吃的!而他自己,死了连个烈士资格都没有!”
“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对你好吗?因为你在跟着我办的第一起案子里,面对一个老年痴呆的死者家属,在他大小便失禁一裤裆脏东西的时候,你没有嫌弃他,而是帮他洗澡换了套衣服。”
齐予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当时我想,我的人,可以没有别人勇敢,但是要比别人更像一个大写的人。”
楚丰有些暴躁地拍了一下方向盘。
“楚丰,严良把你养到这么大,就为了把你培养成他在公安系统的内线,可现在你不是警察了,公安系统再也容不下你,你觉得,严良还会拿你当亲儿子吗?”齐予说,“你打死刚刚那三个人,从严良手里把我抢过来,你觉得在严良眼里,你还是百分百的自己人吗?”
“有些事情,不能做就是不能做,跟你是不是我最信任的下属没关系。”
楚丰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他一只手操控方向盘,另一只手往后伸去,一把扯下了齐予眼睛上蒙着的黑布:“哥,你猜猜,林队长能不能追上我们?”
一宿没见光的齐予猛地瞧见了东西,虽然只是破晓后微弱的天光,却也刺得他半天没睁开眼。
等到适应之后,齐予往前瞧去,只见车子在楚丰的驾驶下正在往一座山上开,那山上修了宽敞的公路,像是那种旅游区特有的基础设施待遇。
楚丰一踩油门:“这条路的尽头是个断崖,在那看日出是一绝,现在天儿冷,没什么人来,你想不想看?”
齐予冷冷地看着他。果然露出俩眼珠子就是不一样,虽然还是那张消瘦苍白病恹恹的脸,但眼神一被放出来,整个人都显得杀气腾腾了,这才是当年那个二十八岁就升任S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齐警官。
“你想跟林维阳拼生死时速?”齐予笑笑,“楚丰,可能你不知道,我已经写好遗书了,就算你待会儿带着我从那崖上装一把鸟人跳下去,我也一点儿遗憾都没有。至于林维阳……难道我死了他不该伤心吗?死后有人为自己伤心,其实是件挺幸福的事。”
楚丰的表情难以言喻,像是羡慕,又像是放下了心,一路上再也没说话,直到快开到了断崖边,他猛地踩下了刹车,整个人后背砸进驾驶座的靠垫里,怔怔地看着眼前慢慢升起的太阳出神。
“天亮了。”齐予说,“我是你领导,你是我下属,我会永远记得楚丰这个人,但是,我信任和关心的是楚丰,而严修尧,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楚丰——或者说是严修尧,转过头来看着齐予,娃娃脸的形状被朝阳勾勒得格外明显,他发着抖说:“哥,对不起。”
可齐予却低下了头,不愿与他对视:“你欠很多人一句对不起。”
两人就这样耗着,直到齐予又开始不舒服,楚丰翻遍了车里的犄角旮旯,总算找出一块压缩饼干。他拆开饼干,掰开喂给齐予吃:“你别饿着。”
这回齐予没有拒绝,张嘴吃了一口,但也仅仅是一口,好歹别让自己饿死。
没多会儿,警笛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楚丰神色黯淡地坐回了驾驶座,而齐予则轻轻笑骂了一句:“这孙子!”
姓林的孙子没几分钟就带人包围了这辆车,林孙子亲自在楚丰身上搜了半天,总算拿到手铐的钥匙,哆哆嗦嗦给齐予手腕上的手铐解开,然后让他下车。
齐予说:“开个手铐哆嗦成那样,帕金森的前兆啊!”
林维阳红着眼睛大骂道:“还不是让你给气的,那么喜欢被人绑,回头给你扯根麻绳绑市局门口台柱子上,就说是我们局长洋淘淘来的吉祥物,让人民群众好好看看。”
齐予笑笑,两腿一迈下了车,可刚刚一落地,腿就不受控制地一软,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栽了下去。
林维阳见状伸手把人一捞,好歹抱住了,不然他可受不起齐警官这五体投地的大礼。
缓了半晌,齐予能自己站起来了,林维阳把自己的制服大衣脱下来披到齐予身上,自己绕到主驾驶位,把楚丰从上面拉了下来,二话不说对着楚丰的脸就是一拳。
“队长!”祝子规惊呼。
“别叫我队长!这一拳是替秦阙打的,谢谢你让他枉死狱中。”
又来了一拳:“这是替善能善渊打的,谢谢你让他俩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
最后,打了最重的一拳:“这是我打的,齐予是我过命兄弟,你动他,我动你。”
末了,林维阳拍拍手:“铐上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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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丰被林维阳的人押着,经过齐予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句:“哥,至少我在你手底下帮你做事的时候,都是真心的。”
齐予侧过脸,没有看他。
林维阳站在原地,看着齐予的背影,突然生出了这样一种感觉——
他仿佛茫茫雪原中立地仰天的傲霜枝,茕茕孑立却刚健顽强。一个人无法撼动日月更迭,无法左右草木荣枯,但有一身血肉之躯铸就的铮铮铁骨,虽无法摧枯拉朽,却也足够顶天立地。
林维阳跟齐予差不多高,可那件制服大衣披在齐予身上愣是大了一圈。但饶是如此,也没有任何的不协调,好像齐予这人天生就该穿上这样一件衣服。
林维阳上前,拍拍齐予的肩膀,然后拉起他的胳膊说:“走吧,这位大爷。”
齐予脸色微微一变,胳膊下意识缩了一下。
林维阳干了这么多年刑侦,这点反应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皱着眉问:“你手怎么了?”
齐予没说话,但看向林维阳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点点小孩子般的无助。林维阳不由分说抓过齐予的左手撸起了他的袖子,只见白皙的胳膊上缀着一个扎眼的针孔,可能因为扎进去的时候剧烈挣扎,针孔旁边的皮肤红肿了起来。
林维阳顿时觉得有一发天雷轰上了他的天灵盖,他问:“严修尧干的?”
齐予点头。
他一把拉起齐予:“走,去医院。”
齐予任由他遛狗似的拉着,神色疲倦地说:“如果……如果戒不掉,我就……”
“就什么?”林维阳声音抖了起来,“就注射了一次,怎么会戒不掉!你别瞎想,有办法的。”
可是他们都知道,无数人也只不过是碰了那东西一次,这辈子就毁了。无数的缉毒警、卧底,也就是被迫碰了一次,从此功过相抵,死后连个人样都没有,不能评烈士不能披国旗,战战兢兢半辈子,死后碑上也不敢刻字。
林维阳一路把齐予带到医院,送齐予去化验,自己在医院的走廊上抖成了帕金森。花菁在旁边看着,直心疼自家领导,可也无能为力,本应美甲美发逛街恋爱的小姑娘,却因为选择了当警察,此时此刻灰头土脸地站在医院走廊上,焦急地等着对她齐哥的宣判。
刚刚来市局报到那会儿,花菁其实是有些怨言的,当刑警又苦又累,有时候还得受受害者家属和社会的白眼,别人做生意的一笔交易就能顶自己几个月的工资,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愣是熬夜熬出了陈年黑眼圈。
不过现在,她没有怨言了,因为她明白了,她身上的这身制服就是最好的礼物。
她记得齐予曾经在办公室里调戏林维阳,半带调侃地念出的那首诗——
“我们是镜子,也是镜中的容颜。
我们品尝此刻,来自永生的味道。
我们是苦痛,也是苦痛的救星。”
是的,他们是苦痛的救星。
此时此刻,哪怕工作再累、工资再少,她也没有怨言,她只想要她的齐哥、她的林队、她所有的同事们,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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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肇元打电话过来,说任务完成得很顺利,严良暴力拒捕,被特警狙击手喂了颗子弹,然后老老实实地被禁毒支队拖回了市局。他们在南冥山庄缴获了大量的毒品和一堆制毒工具,不过跑了几个小喽啰,早晚抓得回来。
林维阳嗯了一声,放下了一半的心。
“不过局长说这案子太大,咱们做不了主,得移交省厅,咱们可总算能休息一下了。”吴肇元说。
林维阳勉强笑了笑。
吴肇元终于发现了不对劲:“那个,你那边怎么样了?你……是心情不好吗?”
“严修尧抓到了,齐予也救回来了,但是他可能被严修尧注射了一针致瘾或致幻药物。”
那边沉默了,半晌,吴肇元才开口:“我……我当时还怀疑过他是内鬼,我……我他娘的可真是个混蛋!”
“别说了。”林维阳觉得自己快没力气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替齐予遭这个罪。四年前的那一炸,炸掉了齐予的职业生涯,而严修尧的这一针,不知道又会给他带来什么灾难性的东西。
齐予其实只是想做一个好警察而已。一个原本家境不错、品貌不错,成绩能轻松考上国内任何985、211大学的人,非得跻身人民警察的队伍——世上还真有这种挑脏活累活干的人。
过了一会儿,医生打开了门,招呼他们进去。
林维阳像只老实的狗子,在门口张望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大夫,我朋友他……怎么样?”
那医生拿着化验单,皱着眉头对比了半天,又是扶眼镜又是挠痒痒,差点把在场其他三个人憋死。
“你朋友……就这位齐警官,在他体内没有发现任何致瘾致幻药物的成分,通过血液检测,齐警官应该只是被注射了一针葡萄糖。”那医生说,“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去找你们队里法医检测一下,就是不知道让法医鉴定活人,你们会不会膈应。”
林维阳忙点头:“信的信的,你是大夫,我当然是信的!”
齐予听见大夫的一番话,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可还没等他真正吐出一口气,就被扑过来的林维阳一把抱住了。
林维阳满嗓子哭腔:“孙子哎,你快吓死我了!”
而花菁则直接嗷的一嗓子哭了出来:“齐哥你可吓死我了!”
齐予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花菁乖乖地过来蹲下,也像只狗子一样把脑袋伸到齐予手底下。
齐予一只手拍着林维阳的后背,一只手摸着花菁的脑袋,用他八辈子都没用过的温柔语气哄着这两个差点被吓成植物人的人民警察:“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15
这桩涉毒案由向东的死开始,至严良被抓结束,在S和H两市算是告一段落,其他的就由省厅直接入手调查,算是清剿收尾。
人能成功地抓住,齐予功不可没,如果不是他豁出命,让警方知道了那帮孙子的藏身之地,他们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一锅端。
因此,齐予虽然没有被麻绳绑在市局门口的台柱子上,却也成功地成为了H市局的吉祥物,禁毒、技侦、经侦、法医、特警,甚至是交警,所有的老资格都跑过来围着齐予,把他夸成了一朵花,就差捧着脸嘬一口了。
局长事后觉得自己想的是个馊主意,万一那一针不是葡萄糖,而真的是某种致瘾致幻药物,他可能会被林维阳以下犯上活活打死。所以,他暂时没好意思去看望齐予,只是买了一大堆补品和吃的让林维阳帮他送过去。
齐予一点没客气照单全收,心说局长年纪大了,不能辜负他的心意,人家觉得对不起咱,也得给人家一个台阶下嘛,直到……
齐予从一堆东西里面发现了一盒蓝得刺眼的脑白金,无语凝噎:“我身体是差了点,不过也没老到需要喝脑白金的地步吧?”
林维阳看着盒子上的“年轻态,健康品”,滚在齐予家沙发上笑成了一只拔毛鹌鹑。
齐予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掐着他脖子说:“要是说出去我就扒了你的皮,把你绑在市局门口的台柱子上,就说是局长洋淘淘来的吉祥物,让人民群众好好看看!”
两人像大学时候在宿舍里那样,笑闹了半天,最终还是以齐予体力不行打不过林维阳,瘫在沙发上咳嗽告终。
齐予问:“善能善渊在你家住得习惯吗?”
林维阳说:“习惯,这阵子养胖了点,我爸妈我姥姥都特喜欢他俩,要是愿意,就一直养在我家好了,白捡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多美!”
齐予搓搓手说:“也放我家养一阵呗。”
“瞧你这意思,准备跟我抢孩子?”林维阳奇道,“就你这身子骨,遛狗都喘呢,还想带孩子?”
齐予想想,觉得有道理,于是主动退一步海阔天空:“那你有空把他俩带过来给我玩儿,还有,过几天我想带他们回趟S市。”
“你想去看看秦队?”林维阳问。
齐予点头:“应该让善能善渊知道,他们的爸爸是个缉毒警,是个英雄,应该让他们知道,自己父亲母亲的埋身之地在哪里。”
林维阳戳戳齐予的胳膊:“我陪你?”
“好。”
夜幕缓缓降临,林维阳赖在齐予家不肯走,非吵着要蹭饭,齐予深知此人的无赖,说:“把我遗书还给我,我就让你蹭饭。”
林维阳耍赖:“本来就是写给我的东西,还有拿回去的道理?”
齐予咆哮:“我这不是没死吗?”
“可你写的都是真话。”林维阳说。
“放屁!”齐予说,“生死关头,谁还不能矫情一把了?”
林维阳:“那你说遗书的最后八个字‘得友如斯,三生有幸’是不是真话?”
齐予被噎了一下,半晌,没好气地说:“是。”
“那不就得了!”林维阳得意地拍拍齐予的肩膀,“你做饭,我刷碗,公平吧?”
齐予一脚踹过去,林维阳躲得老远,他跑到阳台上,冲在厨房不情不愿洗菜的齐予喊:“齐警官,答应我件事儿呗!”
“说。”
“长命百岁!”林维阳接着喊。
齐予动作一顿,随即鼻子不受控制一酸,用衣袖揉了揉,心说自己这阵子矫情得过分了,但又没忍住理了阳台上那个蹭饭的畜生:“那林警官也答应我件事儿呗!”
林维阳鼻子也矫情地一酸:“说。”
“岁岁平安!”齐予喊了一声,矫情的眼泪“啪”地滴到了水池里。
晶莹剔透,就像天上的星星。
你是向死而生的藤蔓,你是茫茫海面上的灯塔,你是永夜里的流星,你是激流上的独木桥,你是山河大地,你是海晏河清,你是镜子,也是镜中的容颜,你是苦痛,也是苦痛的救星。
正文完。
注:我们是镜子,也是镜中的容颜。我们品尝此刻,来自永生的味道,我们是苦痛,也是苦痛的救星。我们是甜蜜,清凉的水,也是泼水的罐子。——鲁米《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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