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永昼(上)

1

高速公路上,几个高速交警裹着大衣,打着哈欠,想靠彼此找个什么话题来消解这无聊又冷得刺骨的夜。

正是年底,要回家的都差不多该准备回家了,犯罪分子也被一年到头的打压逼得猖獗起来。几个中年男人靠在一起,聊的也无非就是老婆孩子,但天天说着一样的话,倒也不觉得无趣,反而对家中那股子烟火气更加渴望起来。

“这王八天气,也不知道我家那小子添衣裳没有!他妈妈粗心,孩子跟着她病了好多回。”一个姓于的交警搓着手说,“等轮完这次班,我得回去看看。”

其他交警都开始笑话他,说他天天就这几句话,说他怕老婆,是个软骨头。

于警官倒也不生气,只是脸红着嘿嘿地笑。

几个男人挤在一起,谈天说地,吃着偷偷买来的豆,说着臊红脸的荤话,等着天亮交班。

突然,前方不远处亮起了汽车远光灯,于警官忙站起来,冲着那辆往这边开来的车示意停下。

可那辆车的驾驶员仿佛没有看见一般,丝毫没有减速地向这边冲过来。于警官挥着手里的指挥旗指着那辆车,再次示意停下,嘴里说着:“停下,我们得检查过才能放你过去!”

那辆车依然没有减速,出乎意料的,驾驶员突然猛踩油门,车子失控一般撞向关卡,撞向于警官……

于警官没有反应过来车子突然加速,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车子已经冲到了他跟前,还没等他往后退个一步,就照着他整个人撞了上去。

于警官往前飞出十多米,吐了几口血之后便眼见着没了气,而那辆车依旧丝毫没有减速地往前开,直到撞上了护栏,轮胎擦着地面发出了好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随即停在了高速公路上——

而那驾驶员,也早就死透了。

2

林维阳倒是说话算数,把停职的日子过得跟休假似的,只要不下雨,天天五公里,然后回来洗个澡打局游戏,最后舒舒服服地上床睡觉。

这天,林维阳跑完五公里,抱着睡衣进浴室,刚刚把头发洗干净,电话就催命似的响了。

林维阳甩掉满手泡泡,接起电话:“嘿,局长!这儿正沐浴更衣呢,有事儿吗?”

局长在那头说:“赶紧的,把你那身皮穿上,来市局一趟,马上出警。”

“我这假……呸,我这停职不是还有两天吗?现在就回去?”林维阳试图为自己这来之不易的“假期”做做挽留。

可是,局长无情地揭穿了他:“人民警察还想有假?快过来,这案子怕是不简单,你个支队长得在场。”

林维阳虽老不正经,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他挂掉电话,以最快的速度捯饬好自己,头发都没吹干就拎起车钥匙跑下了楼。

带着刑侦队一帮人赶到现场,林维阳还没来得及看见死者,就听见几个交警此起彼伏的哭声。老男人轻易不哭,但凡哭起来便是肝肠寸断。

林维阳心软,没忍心继续听下去,径直走到了裹尸袋面前,边戴上白手套,边问比他们先到的法医:“死因是什么?”

法医科主任说:“这么大的车祸现场,你问我死因是什么?”

林维阳笑笑,说:“要真是撞死的,局长还会说这案子不一般吗?还非得我在场。”

“成天抖机灵!”老主任轻轻地责备他,眼中却都是赞赏,“确实不是撞死的,说来你可能不信,这死因是一次性摄入毒品过量。”

“什么?”林维阳惊道,“难怪……凡是跟‘毒’字儿扯上关系的,这案子都不简单,有点意思啊!”

说着便拉开了裹尸袋,在看清里头那张脸的时候,林维阳活像见了鬼似的,忙对旁边因为手冻僵了还在跟手套过不去的祝子规说:“杜鹃儿,这死者……不会是向东吧?”

“向东?就是那个包养徐千晚的小老板?”祝子规蹲下身忙往人尸体脸上凑,“嘿,还真是他!他看着挺精神的,不像沾上这东西的人啊,还一次性摄入过量?他这是有两个钱就浑身不自在吗?”

林维阳却微微皱起了眉:“不像是不像,可万一,是被别人逼的呢?你还记不记得,徐千晚那个案子结案之后,经侦科那边的人说向东名下的账有点不对劲。”

“记得。”祝子规点点头,“当时我们都说,正经人也不会养干闺女,想来这人不会干净到哪儿去,没想到这么不干净。”

林维阳摇摇头,现在看来,这案子如果要从头查起,怕是费时又费力,从中不知道会牵扯多少人进来,绝对是场硬仗。

他摆摆手让人把尸体抬走,自己走到了于警官的尸体旁边,看着于警官吐出来的几口鲜血,又看了看结了霜的树杈,最后蹲下身,伸手闭上了于警官原本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然后站起来,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

“死者向东是从S市往我们这边开过来的,开到快到关卡的时候,突然失去了意识,这才造成了这场事故。”

林维阳对着汇报的刑警说:“也就是说,他撞死于警官的时候,其实自己已经死了,是吗?”

“是的。”

林维阳脱下警帽,有些烦躁地说:“自己死了不算,白白搭上一条交警的命!从S市往这边跑的?经侦科的报告材料呢?”

祝子规把东西递过来:“喏,刚交来的,还热乎着呢!”

林维阳接过看了一会儿,拿笔在上头的一串数据上圈圈点点了半天:“账对不上,而且做过手脚……啧,做过手脚还对不上,谁啊?手艺这么次?还是经侦的同志太厉害?”

祝子规一巴掌呼过去:“瞎嘀咕什么呢?你就说这案子怎么办吧?向东这公司生意往来除了我们H市,主要就在S市了,要我跟那边打招呼吗?”

“打,肯定要打,而且最好让他们市局派几个人过来。我估计这公司开着大概率是用来洗钱的,让经侦那边继续查。”林维阳招呼一个手下说:“去把禁毒支队吴队长叫过来,咱开个会!”

3

林维阳开完会,就给齐予打了个电话,把人拉出来说请人吃饭。

齐予坐在副驾驶上,闭着眼睛没型没款地问:“什么事非得搁饭桌上说呀?”

林维阳边开车,边说了向东的案子,然后从储备箱找出一根棒棒糖扔给了齐予:“说你什么好,知道自己低血糖身上还不带几个吃的,成天蹭我糖吃。”

“别人的糖总是比自己的好吃。”齐予剥开糖纸叼住棒棒糖,神色有些淡薄,“这个案子看样子牵扯太深,我一个系统外的人可能没法帮你太多,你小心点。”

林维阳说:“案子复杂我不怕,就怕……这案子跟你有关。”

齐予顿了顿。

“我现在一听见S市就浑身紧张,上个月抓曹盛南的时候你说你们系统内部可能有内鬼,搞得我现在看你们S市局的人个个都尖嘴猴腮的不像好人。”

林维阳看了齐予一眼,发现对方正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那个……尖嘴猴腮不包括你,齐警官你这么帅,简直是空谷幽兰人间绝色,肤若凝脂指如柔荑……”

“闭嘴!”

林维阳自顾自嘿嘿一笑:“说真的,万一跟你有关,你可千万别藏着掖着,我们刑侦支队葬爱家族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要不是不能打扰司机驾驶,齐予真想一拳把这货打死。

……

第二天,S市局派过来的专案组就到了。

那时林维阳刚刚好把齐予抓过来给他塞自家做的年货,大包小包的差点没把齐予那细胳膊细腿儿给压折了。

一个小警察把专案组的人带到刑侦支队的办公室,推开门当场傻了眼——一帮人抢年货抢得鸡飞狗跳,活像这辈子没过过年似的,几个小刑警趴在自家队长身上,可见这帮人平时被林维阳惯得有多没大没小。

“那个,林队,S市的专案组到了。”小警察开口道。

林维阳立马拎开这帮人,走到专案组的头儿面前,人模狗样地自我介绍:“我是H市局刑侦支队支队长林维阳,麻烦你们这么远跑一趟了。”

那专案组的头儿看起来很年轻,浓眉大眼,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我是S市禁毒支队副支队长楚丰,这次过来协助你们调查,你们才是辛苦了。”

林维阳还想客气两把,却听见齐予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响了起来:“小楚?”

楚丰愣了几秒,然后猛地反应过来,嗷了一嗓子扑到了齐予身上:“哥!你怎么在这?你退出公安系统之后就再也不联系我们了,我们好担心你啊!”

齐予笑着说:“出息了?都当上副支队长了,不过怎么去禁毒口了,不在刑侦干了?”

楚丰傻乎乎地笑着:“想试试禁毒口,就打报告申请过去了。哥,你不怪我吧?”

“怪你干嘛?我是你领导又不是你爸,你当刑警还是当缉毒警我还能拿条绳拴你吗?”齐予说。

楚丰太久没见着自己领导,抱着齐予不撒手:“副队,你说话还是这个味儿,这几年局里没个骂人得劲儿的我都不习惯。”

林维阳本来端着,看见这堪比认亲的场景,心里一琢磨,然后美滋滋地招呼其他人进来,一人发了一个糖果。

齐予这厮还说我惯着底下人,他自己不一样?不过也好,来了个自己人,办案的时候也省了那些磨嘴皮子的客气话。

4

楚丰坐在林维阳的办公室,看着手里的资料,问:“向东还有没有家属?妻子孩子什么的?”

“有一个妻子,我们副队去联系她了。”林维阳说,“档案显示他还有个女儿,十七岁。”

楚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用询问的眼光看向齐予。后者头都没抬地说:“看我干嘛?你可是禁毒副支队,什么都要问我?还是刚刚上班的毛头小警察吗?”

这话虽是责问,其实包含着锻炼对方的意思。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到这却成了“一日领导,终身操心”——操稀碎的心。

林维阳平时跟齐予俩人没皮没脸的,从没见过他这副老父亲般的模样,心下觉得好笑,没忍住手贱当着楚丰的面扒拉了一下他领导的头发……

祝子规没多久就回来了,他说:“我刚刚跟向东的太太打了电话,她说,她十七岁的女儿前阵子突然不见了,向东这阵子天天不着家,在家也是打电话。”

“女儿不见了?”林维阳抓到了重点,“女儿不见了跟向东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见了’可以和‘死了’划上等号。”齐予漫不经心地说,“向太太还说什么了?”

祝子规说:“她说,向东这几年做生意,总是要么不做,要么净赚一大笔,仿佛做生意就跟做顿饭一样容易。但是最近,向东跟人打电话的语气很焦急,但都避开了向太太,所以她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林维阳问:“女儿不见了,这夫妻俩就不着急?”

“怎么不着急?向太太这阵子都准备离婚了来着,这不还没来得及,离婚对象就已经没了嘛。”祝子规说。

齐予坐在林维阳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说:“要么不赚,要么净赚一大笔,联系一下向东的死法,你们觉不觉得,这买卖像是在贩毒呢?”

祝子规说:“我跟向太太约了当面谈,她给了我一个地址,是她现在的住处,咱什么时候过去?”

林维阳搓搓手,哈了口气说:“就现在!出发!”

齐予懒懒地起身,披上外套,跟在林维阳身后,扭头对着楚丰打了个手势。后者愣了几愣,似乎没想到齐予居然可以跟着他们一块儿查案。

楚丰迈开腿跟上:“哥,林队长跟你关系是真好啊!”

……

向太太住在一个很普通的小区里,听说这是她为了防止哪天离婚,提前给自己置办好的容身之处。这阵子两口子闹离婚,向太太就自己搬了过来。

林维阳一行人为了不扎眼,都没有穿制服,毕竟查这种涉毒的案子越少让社会知道越好。

楚丰看了自家领导一眼,然后上前敲了敲门:“向太太,我们是市局的警察,刚刚跟您约好见面的,麻烦开下门好吗?”

门里头没有声音。

齐予跟林维阳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楚丰又敲了好几下,里面依旧没有动静。

林维阳摸了摸执法记录仪,然后伸手把齐予拉到了边儿上安全的角落,干净利落地下令道:“开锁!”

几个警察三两下破开了门锁,一帮人涌进去一看,偌大的客厅哪里有人?林维阳黑着脸往其他房间走,最后在浴室里发现了被一刀封喉的向太太。

他蹲下身摸摸向太太的脖子,说:“没救了,但是尸体还有温度,刚死没多久。”

楚丰整个人都愣了,半晌才不可思议地开口:“死了?就在我们来的路上?可是除了我们谁会知道向太太住这?”

林维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下头认真检查了一遍尸体,确定是刚刚死并且一刀封喉之后,才拿出手机给法医科打了电话,让他们过来把尸体抬走。

齐予沉着脸,盯着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头竟然在微微发抖。

楚丰一脸茫然,对齐予说:“为什么凶手会知道我们要来找她?我们中间有人告密?”

齐予看着他,摇摇头说:“这话不该跟我说,林队长才是负责人,这话不要跟别人说起,知道吗?”

楚丰点点头。

林维阳走过来:“所以,线索断了?”

“没断。”齐予轻轻地说,“还记不记得查徐千晚案子的时候,向东为了证明自己不在场,说案发当晚自己在一个叫‘浪淘沙’的娱乐会所?”

林维阳听了这话,原本乌云密布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点喜色,忙揽上人家脖子:“老齐啊老齐,你怎么这么聪明!浪淘沙,这地儿鱼龙混杂,是个做那种交易的好地方啊!”

于是,林维阳留了一拨人,带了另外一拨人赶往浪淘沙娱乐会所,路上还把禁毒支队的支队长吴肇元叫了过来。

吴肇元带了一帮人,还拉了几只警犬。林维阳狐假虎威跟在人警犬屁股后面,在人家中气十足汪了一声之后,对着大堂里所有的人亮出了警察证:“警察!所有人配合调查。”

那帮人想必也是平时没少触碰社会红线,听见这话立马抱头蹲下,扫黄打非都打出条件反射来了。

吴肇元牵着狗到处找,几只德牧撅着屁股左闻闻右嗅嗅,最后在一间杂货间门口停下不肯走了。吴队长踹开门,在杂货间的地板上看见了一点点一般人不易察觉的白色粉末,他干缉毒这么多年,加上警犬的嗅觉,想都不用想这粉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林维阳则抓了几个大堂服务员:“你们老板在哪儿?”

“走……走了。”那个服务员颤颤巍巍地说。

“走哪去了?什么时候走的?”林维阳不太耐烦地问。

“不知道,老板去哪儿也不会跟我们说啊!我只知道他昨天就没在,连着他贴身的几个人也没看见了。”

林维阳咬了咬牙根,看见吴肇元拎着装了白色粉末的证物袋往这边走来,压着怒火再次问那个服务员:“你们店涉嫌参与毒品交易,这事儿你知道吗?”

那服务员眼见着腿就软了下去,头都不敢抬地说:“警官,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我们店有时候会搞那种服务,可我真不知道这儿还参与了那玩意儿的交易啊!我不知道啊!”

林维阳懒得跟他废话,招呼手下说:“都先铐上带走,让这片儿分局的人过来给我解释一下,这儿的生意如日中天,他们个个儿都眼瞎吗?”

吴肇元牵着狗走过来,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林队长,今天这两出一搞,再蠢的人都应该看出来了吧?咱队伍里有内鬼!”

楚丰轻轻跟着点了点头。

林维阳从兜里摸出根烟,刚准备点上,突然想起齐予的医嘱,于是又收回了打火机,光把烟叼嘴里:“这话等回市局了再说,在这儿跟我冲有什么用?内鬼又不是我。”

“内鬼不是你,但是不是你身边的人就不好说了。”吴肇元冷笑着说,“办案的时候别什么人都往身边带。”

这话的指向再清楚不过了,齐予是在场唯一一个公安系统外的人。

林维阳的脸一下子黑了,刚刚准备骂人,胳膊就被身边的齐予拉住了:“在这节骨眼上你想内讧吗?”

林维阳暂时息了火气,可还没等他把翻出去的白眼收回来,就听见了楚丰愤怒的声音——

“吴肇元你别乱咬人,内鬼是谁都不会是我哥!”

5

林维阳的心拔凉拔凉的,心说楚丰这小子是在给齐予出头吗?这是在给他招黑吧?这姓楚的是齐予的黑粉吗?

就好比班主任在一个班的学渣面前夸他们班第一名是多么的优秀,第二天那位优秀的第一名就会被全班孤立排斥一样,齐予此时此刻在“学渣”吴肇元的心里已经成为了那个悲催的第一名。

林维阳想着赶紧带着齐予下台,看着吴肇元那和旁边警犬如出一辙翕张的鼻孔,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相信齐予。”

就拉着齐予走了,丝毫不想理身后楚丰和吴队长是如何问候对方大爷的。

“老林。”跟在林维阳屁股后边走的齐予说,“这个案子跟以前的不一样,我真的不好再跟着你查案,你别为我跟吴队长闹矛盾,这么大个人了脾气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

林维阳头也不回地说:“我就看不惯他没证据爱瞎猜这德行,我俩闹矛盾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别往心里去。”

齐予说:“这次的案子我就跟到这,往后你查到什么都不用知会我,避嫌吧。”

林维阳有些郁闷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为什么。”齐予笑着说,“你答应替我当一回清道夫,这个案子跟我们S市局有关,所以你格外上心,但是刚极必折,帮我之前要先知道自保。”

林维阳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在一个红灯路口说:“你回学校吗?我送你过去。”

齐予说:“好。”

林维阳送齐予回学校之后,马上回到了市局,给吴肇元递了根烟,俩人站厕所里抽完,这事儿也就算翻篇儿了。吴肇元表示不该瞎怀疑别人,林维阳则表示如果不是齐予大度,自己肯定把吴肇元摁在墙上打,气得吴队长差点把烟戳自个儿鼻孔里。

晚上。

齐予一个人在图书馆自习室里看心理学的专业书,他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成天跟市局刑侦队那帮人混在一起,这研究生还能不能顺利毕业了。

被别人冤枉,说不委屈是假的,但好在齐予没那么多心思去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只一门心思想自己旷了那么多节课,是跟导师说自己病了,还是实话实说呢……

想了一圈,心思又回到了这个案子上——有内鬼是肯定的,可是会是谁呢?

正出神呢,眼前的桌子被人轻轻叩了几下。齐予看见来人,下意识地站起了身。

“跟我来一下。”那人说。

齐予环视了一下周围,确定大家都在埋头学习之后,跟着那人走了出去。

……

第二天,林维阳刚刚揉着没来得及好好理的头发走进办公室,就看见一身风衣一条围巾的齐予坐在他的办公桌上,玩着他的魔方。

林维阳:“干嘛呢?打扮得跟个韩国欧巴似的,不说不来了吗?”

齐予笑着说:“资料落你这儿了,我待会儿就走。”

林维阳刚想说什么,祝子规就从外边儿进来,对他说:“队长,局长找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林维阳哦了一声,抓紧时间啃了个包子,然后脚底抹油奔向了局长办公室。

局长看见他那副智障儿童欢乐多的样子,顿时倍感痛心,亲手给他倒了杯水,怕那包子把他给噎死:“找你来有事儿呢!你就给我在这表演干吞肉包子?”

林维阳拍拍胸口,喝下几口水,说:“局长您说!”

局长坐回椅子上,慢悠悠地说:“你们昨天两次行动都败露,向太太被杀害,浪淘沙的老板提前跑路,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肯定有内鬼吧?”

林维阳垂着眼皮:“局长您有猜测了?”

“行动的负责人是你,你有什么猜测没?”局长说。

林维阳看了局长一眼,说:“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能平白无故怀疑人家,何况是朝夕共处的同事,您可以骂我没本事,但我确实没有怀疑的对象。”

局长没说什么,负着手踱了很久。林维阳也没说话,静静地等着领导发言。

“维阳啊。”良久,局长背对着林维阳开了口,“你跟那个齐予,为什么关系那么好?”

“大学同学,上下铺,过命兄弟。”林维阳答得很简洁。

局长:“过命兄弟,你应该很信任他?”

“局长,您到底想说什么?”

局长似乎也觉得当着人家面说人家过命兄弟的坏话有点不好,于是不自在地咳了一下:“齐予是帮了我们很多忙,但……我们执行的是公务,个中过程他知道得未免太多了些。一个系统外的人,毕竟还是有点……”

林维阳:“您觉得齐予是内鬼?”

这话说得直截了当不留情面,局长被噎了一下。

“系统外的人?”林维阳冷冷地笑了一下。

“那他当年还在系统内的时候,也没见着日子有多好过啊。他一个系统外的人,凭什么三番五次地帮我们?帮我们抓杨瀚宇的时候,他差点被人摁在地上捅死,上个月抓曹盛南的时候,他被曹盛南一刀抹了脖子!哪个内鬼脑子里都是猪油才会愿意把自己的命填进去啊!”

“我们执行的是公务,可他当年被炸进ICU,心脏骤停被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执行公务?”林维阳红着眼睛说,“局长,您都忘了吗?”

这番话对着领导说出来,着实说得有点重了,局长被林维阳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平时太惯着你了是吧?恃宠而娇了!”

林维阳笑了一下,他还真就是个恃宠而娇的人。小时候家里姥姥最惯着他,于是他在外头打架惹事,在姥姥跟前却比隔壁小丫头还能撒娇。

“局长,齐予不是个会任人作践的人,他已经主动避嫌了,您也别招他,再苦再难的案子我也会咬着牙扛下去,但我能保证,齐予不是内鬼。”

林维阳说完就走了,局长虽然被气个半死,但也隐隐有些欣慰,林维阳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真诚,什么时候该讲排场,虽然有时候二百五,但从来没有给市局掉过链子。

他知世故,但是不会耍阴招,这也是局长一直喜欢他的原因——谁都可能阴沟里翻船,但林维阳绝对是潇潇而立从一始终的那一个。

林维阳气呼呼地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刚刚摘下警帽喘口气,就看见齐予拿着资料倚在不远处的墙壁上。

办公室的破门不怎么隔音,林维阳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6

齐予见他出来,转身就要走。林维阳追上,急匆匆地说:“刚才……”

“该听的不该听的都不小心听到了,抱歉。”齐予淡淡地说。

林维阳急了:“局长他老人家瞎说的,你别生气!”

齐予轻轻笑了一下,说:“如果我是领导,我也会第一个怀疑齐予,名不正言不顺,老跟在刑侦队长身边查案,像什么话?你要是个漂亮的大姑娘,别人可能还说我巴巴地追求你,可你是个大老爷们啊,我跟在你们身边,恐怕也就剩‘卖友求荣、明哲保身’这一条了。”

林维阳被他这番自轻自贱的话气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你别这么说,我相信你,子规他们相信你,楚丰也相信你。”

“那就够了。”齐予对他笑了一下,转身就走,“避嫌吧,破案之前不要联系了,省得你染得一身不干净,遭别人惦记,还有楚丰,帮我照顾好他。”

林维阳看着齐予越走越远,步子一点也没带停顿的。这场景要是放韩剧里不知道有多唯美,可在这只有说不清的怅然若失。

林维阳甚至觉得自己比当事人还要委屈,好像被冤枉成内鬼的是他一样,他回到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透过窗户看到外头旗杆上迎风飘扬的国旗,眼泪跟开闸放水一样往外冒。后来觉得站在窗前哭可能会被别人看到,又窝到了自己的转椅里,胳膊压到眼睛上,咬着牙哭泣。

齐予一直走到了市局大门口,才稍微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林维阳爱哭,他知道,此人这会儿指不定哭成个孙子了呢!但是齐予也只是看了一眼,藏在围巾下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便再也不回头地走了。

……

就这么过了三天,林维阳还是带着楚丰和吴肇元继续查案,审了从浪淘沙带回来的那几个小喽啰,一路审下来发现这帮人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承认涉黄,绝口没提涉毒。

林维阳毕竟是干刑侦的,不是干禁毒的,所以审人的事儿基本上给了吴肇元和楚丰,他自己则静下心来好好想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是哪里不对呢?是齐予突然疏离的态度,还是局长突然生出来的那二两疑心?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细节——齐予头天明明说好避嫌不再掺和这个案子,可是第二天一早却跑到他办公室来取资料,这出尔反尔的样子不是齐予的性格啊。

更何况,齐予身体不好有点贪睡,让他早起一分钟都跟杀猪似的,会起那么早就为了来取个资料?这孙子平时使唤他跟使唤丫鬟似的,这会儿怎么这么勤劳了?

所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齐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局长要是真的介意齐予帮他们查案,为什么早不说,非这会儿提出意见?

林维阳一拍大腿,捂着眼睛心说肯定是局长那只老狐狸拿刀架在齐予脖子上逼齐予给他帮忙!忒不要脸了!

一到点,林维阳就换了衣服溜号了,直奔齐予家里。

7

齐予正准备做饭,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看见是林维阳,差点一挥胳膊把门给拍回去:“林队长,您瞧着也不傻呀?避嫌这俩字需要我一笔一划教你写吗?”

林维阳没说话,自己换了鞋子洗了手,帮齐予把菜择了,然后倚在门边,看着齐予一声不吭。

各种死法的尸体齐予见了个遍,这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大活人盯得头皮发麻,他舔了舔嘴唇,有一点点手足无措:“要蹭饭就到客厅坐着去,别在这挡道,当自个儿纤纤细腰弱柳扶风么?”

林维阳还是没说话,只看着他的眼睛。

齐予看着他:“不然你来做饭,我等着去?”

林维阳突然从刀槽抽出一把水果刀,把刀尖儿抵在齐予心口的位置:“我真想把你这贼心烂肺掏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做的。你告诉我,人命是不是很值钱?”

齐予下意识点点头。

“那为什么你会视人命为草芥呢?”林维阳问。

齐予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林维阳把刀放回去,说:“人命特别值钱,所以才有了干我们这行的,同样是警察,你应该明白,跟成天穿着制服威风凛凛在外面问东问西相比,我们更想在空调房暖被窝里好好睡上一觉。”

“人人生来平等,没有高低贵贱,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所以你凭什么拿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齐予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已经明白——林维阳已经知道了。果然十多年的交情,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了。

齐予笑笑,一胳膊把林维阳杵出了厨房:“是我自己愿意的,没有人逼我,当然了,也没有人能左右我的决定。你要是闲得发慌,就去帮我把地拖了,饭好了叫你。”

林维阳白了他一眼,只得去把地拖了,完了把拖把往阳台上一扔,人靠到沙发里,看着齐予的背影,轻轻叫了一声:“老齐。”

齐予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要是扛不住了,就告诉我,不管什么时候,老林都会帮你的。”林维阳发誓,自己八岁之后就没说过这么酸的话了,此时此刻有些不好意思地闭上了眼睛。

齐予僵了一下,随即轻轻地嗯了一声,又觉得有点不够,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刀疤,那是上个月抓曹盛南的时候被对方一刀划的,统共也没愈合多久。就这刀疤,林维阳嘲笑了不止一次,说他活像换了个脑袋似的,被他追着打了一条街。

他笑笑,死有什么可怕的?看是怎么死了。是做海上的灯塔还是奠基的砖石,有什么关系呢?人世风灯,向死而生。

林维阳不是为了蹭饭来的,但确确实实蹭了顿饭然后走了,给齐予留了一个暖手的柯基屁股和一盒棒棒糖。

前脚林维阳刚走,后脚楚丰就来了,他哆嗦着换鞋,然后跑过去给齐予捏肩膀:“哥,刚刚林队长也来看你了?”

“嗯。”

“他找你说什么了?”楚丰说。

齐予闭上眼睛说:“没什么,他来蹭饭。”

“你俩平时都这样吗?关系真好啊。”楚丰嘟囔着,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齐予笑笑:“你也可以来蹭饭啊,愿意的话还可以来我这住,我一般都不让林维阳住我这的,他太闹了,上次蹦坏我客房一床席梦思,后来被我揍了,流着泪赔了我一床。”

楚丰乐了,扒拉了一下自家领导的头发,随即发现这样太没大没小了,连忙捂脸道歉。

齐予柔声说:“干嘛?忙里偷闲跑过来就为了给我搞个泰式马杀鸡啊?”

楚丰乐得打滚儿,说:“领导你能好好说话吗?不过,四年没见着你,还怪想你这损人大跟头的嘴的!”

齐予笑笑不说话。

楚丰天生娃娃脸,最适合撒娇,于是他抠着沙发布说:“哥,你这有小馄饨吗?我饿了。”

齐予说了声“等着”,就去给他煮小馄饨去了,回来的时候楚丰把沙发折腾得乱七八糟的。

楚丰吃小馄饨,齐予则默默地收拾沙发。楚丰突然说:“哥,你们上个月抓了曹盛南吧?”

“嗯。”

楚丰吃得稀里哗啦:“曹盛南是不是绑架了秦队的小孩?”

齐予背对着他,眼神沉了下来:“是,但是后来救了出来。”

“太好了,秦队两个孩子太可怜了。”楚丰说,“听说那两个孩子暂时放在林队长家养了?林队长人可真好啊!”

齐予心跳有些加快,说:“确实,秦阙当年的事儿并不光彩,算是死于非命,堂堂S市的禁毒支队支队长,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楚丰嘴里嘬个不停,眼睛却一直盯着齐予:“哥,你觉得秦队真的是自己落得这个下场的吗?”

“那不然呢?被人举报贪污受贿,都拿出证据来了,还由得我去相不相信吗?”齐予说。

楚丰笑了:“哥你刚才犹豫了一下。”

齐予看向他。

楚丰:“也是,平时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谁会相信他会干出那种事儿呢?不过就像你说的,都拿出证据了,干了就是干了,谁也保不了他。”

没多会儿,楚丰吃完了小馄饨,自己洗好了碗,就跟齐予告了别,说自己还要去忙。齐予给人送到电梯口,回来的时候靠着家里的大门,双手止不住地发抖,大冷天的,居然从额头上滚下了一颗冷汗。

问他信不信秦阙是自己落得这个下场的?他打死也不信!堂堂禁毒支队支队长,落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怪谁?就因为他是一名缉毒警?

齐予缓了好一会,慢慢走到沙发边,无声地扣扣索索半天,最后弯腰在沙发下面摸到了一个粘在沙发底部的小东西。

这玩意儿他熟——监听器。

编者注:欢迎收看《夜深沉:永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