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以吾血浇吾土
1
齐予一大清早起床,对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挺值钱的帅脸露出了一个职业微笑,然后抛了个飞吻,拿起公交卡就出了门。
这张脸确实是挺值钱的,按理说,“皓齿明眸”这词儿应该用在女孩子身上,但如果忽略掉齐予的性别,光裁下那张脸,他确实压得住这个词儿。肤白貌美腰细腿长却不娘,面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犯人时甚至还有一种“老子天下第一”般火力全开的气场,可能整个公安系统也就他一个。
一路上司机师傅用他那堪比酒驾的速度,愣是把公交车开出了99A的气场,顺利把齐副队送到了市局门口,搞得齐予觉得不敬个礼都对不起师傅的二十年驾龄。
齐予走进办公室,迅速换好制服,然后端起老干部茶杯准备接个水。这时,一个刑警走过来攀着他的肩膀说:“齐副,都升职了还这么悄咪咪的?”
齐予抿了口水,笑着说:“那我该怎么样?让全市局都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吗?要真这样没多久我就得关进去给你们唱铁门铁窗铁锁链了,你们来看我的时候记得多带俩窝窝头。”
那刑警笑出了声,抹着眼泪说:“我感觉,往后的日子,全刑侦支队经过你的领导,可能要向鬼畜的方向发展了。”
“说什么呢?”齐予敲了一下那刑警的脑袋说,“我倒是想,你问问队长答不答应!”
打发了队里一帮围着他“副队副队”地叫的猴孩子们,齐予安安心心坐下开始工作,没多会儿手机的视频电话响了,他一看,发现是林维阳打来的。
“贱人!”齐予接起电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人家为你洗手做羹汤,你却跑到别人的窝里哼哼唧唧,你不要脸!分手!”
电话那头的林维阳差点笑出猪叫:“哈哈哈哈哈哈!小贱人你看看你,穿着这身衣服说出刚刚那番话,特别像被人下药了,我能问问你的心路历程吗?”
齐予没绷住自己也笑了:“你干嘛呀?工作时间打电话,回头你工资被扣光了可别跑我这来嘤嘤嘤,自个儿出去卖身致富去。”
林维阳瞬间装出一副幼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对着屏幕开始脱衣服,把好好的一件T恤脱成了高僧的袈裟,露出了左肩上的一片血肉模糊:“你看看,我都受伤了,还是传说中的炮烙之刑!你还不知道来疼疼我!”
齐予瞧着他那片不知道是被火钳还是什么玩意儿烫的伤,瞬间笑不出来了:“这么严重,什么犯人呀能让你受这么严重的伤?”
“别提了,那龟孙儿现在正剃头体检准备入住豪华劳改单人间呢!”林维阳说。
齐予见他嘴贫,便知道这孙子的伤估计不严重,就是看着吓人,瞬间放下了心。正准备说些什么,副局长却突然进了办公室,说让全体队员集合,齐予怕有什么事儿,解释了几句就急急忙忙挂掉了电话,戴上警帽跑了出去。
2
上级紧急通知,要刑侦和禁毒的全体人员立马赶到富林化工厂,对一伙毒贩兼传销组织实施抓捕。
这伙人市局盯了很久了,只是没想到行动得这么突然。刑侦支队的正队长前阵子因公受伤,现在还在医院养着,齐予这个副的只能奉命于危难之间,组织好所有人往富林化工厂赶过去。
到了地方,齐予一下车就先扫了一下这个地方的地理环境——化工厂依山而建,不远处有条小溪,估计那些化学废品都往那排出去了,不知道污染了几顷几亩地;化工厂所傍之山植被茂密,黑压压一片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感。
这要是发生了爆炸或者火灾,那基本上是灭顶啊……齐予心里琢磨着,拿起传呼机对着那头汇报:“刑侦支队全体人员到位!”
那头淡淡地说:“知道了。”
齐予走到指挥车那边,禁毒口的支队长跟他说:“他们劫持了两个人质,一个老太太和她的孙女,估计也是没路走了,情急之下想出了绑架这招。不然咱们这行动也不会这么突然。”
齐予问:“这帮毒贩有多少人?”
“十来个,目前暂时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后台。”
齐予哂笑一声,没说话。
刑侦禁毒全体人员,加上一支武警部队,就为了抓这十来个人?这么兴师动众,是生怕他们S市局上不了头条吗?齐予用看傻子的眼神瞄了一眼指挥车里的人。
那人名叫冯煜,四十来岁,是上面派下来的总指挥。他下了车,对齐予说:“武警已经把化工厂包围了,你带人跟着他们一块突围进去。”
齐予不解道:“万一他们伤害人质怎么办?”
冯煜说:“再拖下去没有人能保证人质的安全,现在必须进去!”
齐予的职位没有人家高,再有意见也只能憋着。他吩咐下去,开始换上防弹衣和其他的装备。
没多会儿,齐予的人换好装备,随着武警指挥的一声令下,所有的人跟着武警突了进去。
一阵此起彼伏的“警察,别动”之后,齐予第一个发现了不对劲。
他听到一些细细密密的“滴滴”声,随即大声说:“是定时炸弹!人已经跑了!”
几名警察四处搜寻了片刻,一名警察说:“发现了老太太的尸体,一枪毙命。”
同时,传呼机里传出了声音:“齐副,没发现另外一个人质!”
“齐副,整个工厂装了十多个定时炸弹,还有二十分钟爆炸!”
“齐副,这边有个暗门,人可能是从这边跑的!”
齐予撒腿就往暗门的方向跑去,在那一块儿踱了一圈,说:“有车辙,至少是三辆,另外一个人质应该是被带走了,他们兵分三路,人质不知道在哪辆车上。瞧这方向……应该是通往H市。”
3
齐予拿起传呼机,向冯煜报告了工厂里的情况,顺便看了看地图,确认暗门后那条路通往H市。
“领导,这定时炸弹我看了看,拆起来可能比较麻烦,不知道二十分钟能不能搞定。”齐予说,“这条路通H市,或许我们可以找他们市局帮帮忙。”
冯煜在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说:“拆!”
齐予愣了:“不撤吗?所有人都搁这拆弹?”
“拆,你们那么多人还搞定不了十几个炸弹吗?”冯煜说,“还有你,齐予,带上你的人,去追那三辆车!”
追车可以,但齐予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们刑侦要去。齐予心思细腻,能感觉到冯煜不喜欢他,但抛开个人的成见,齐予必须得为手底下所有的人,以及在场的所有同志着想。
他着急了:“真的不撤吗?留下一部分人拆弹,我们去追车,其他的人可以撤退了!这个破地方一旦爆炸,肯定会引发森林火灾,我不确定这些炸弹在二十分钟内能够拆完,万一炸了,撤走一部分人能把伤亡降到最低!”
“齐予!不要以为你年纪轻轻当上副支队就有什么了不起,二十八岁?你在我眼里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你拆不了,不代表别人也拆不了!快带上你的人出发!”冯煜说,“这是他们的计谋,要是撤退我们就输了。”
冯煜挂断了传呼机,齐予气得牙齿直打颤,心说你当这是斗地主呢?但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再难受,也得听命令。
他扭头吩咐:“四个人一辆车,分三路,来三个人跟我走……小楚,你留下,有什么情况给我汇报。”
旁边的楚丰嚷了起来:“我不!副队,我要跟你走!”
“跟我走什么?”齐予说,“你留下拆弹。”
齐予退出工厂带着三个人,往暗门后面其中一条路追去。
他心里其实有些没底,工厂里有十多个炸弹,那另外那个被带走的人质身上会不会也被装上了炸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多久就会爆炸?他们现在这么追,还来得及吗?
齐予手心有些出汗,随手往衣服上抹了把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喂,老林,帮我个忙。”
电话那头的林维阳一直没出声,安静地听着齐予的描述,末了,十分干脆地说了声:“好,定位发我,你自己注意安全。”
齐予挂掉电话舒了口气,有林维阳帮忙,他顿时踏实了不少。
4
齐予那辆车在车道上行驶了很长时间,他看了看地标,显示已经快出S市管辖范围,即将进入H市辖区了。
快到老林的地盘了呀?齐予在心里琢磨,正想给林维阳再打个电话,却发现远处的公路上,驶着一辆越野车,速度很快,用他们刑警的话来说,就是“亡命徒的速度”。
齐予拿出在工厂暗门那里拍下来的车辙照片对比了一下,心里确定了百分之八十。他下令加速追上那辆车,同时向冯煜报告了情况:“一组发现疑似逃亡车辆,请指示。”
警车加了速,在夏末的原野上激起数丈灰尘,灰尘盘旋而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霾,和滚在天边的乌云一起显得那么相得益彰。而四人座的警车在这穹顶之下竭尽全力奔跑着,似乎是正义的呐喊,又像是昭示着前途未卜的命运。
齐予突然一阵没来由地心慌,他靠在椅背上深呼吸几口,拿起望远镜,对准前面那辆越野车。
两辆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车内的情况齐予也看得越来越清楚——另外一个人质,老太太的孙女,正被五花大绑地坐在汽车后座上,嘴上贴着胶带,身上绑着一个定时炸弹。
齐予放下望远镜,开始检查配枪:“都检查一下配枪,估计待会儿要开火。”
又对着传呼机说:“发现人质,人质身上装有定时炸弹,请求支援!”
前面那辆车上的人似乎是发现了他们,那车子突然加速往前冲,警车也跟着加速。齐予沉着脸说:“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一切以人质的安全为准。”
几个刑警都铿锵有力地应了一声。
这时,一颗子弹划过尘埃,呼啸着击碎了警车的车窗玻璃,几乎是同时,坐在后座的刑警小季发出了一声惨叫。
齐予急忙扭过头去:“小季!”
“没事,打中胳膊而已……”小季喘着气说,“副队你坐在前面,要更加小心,这帮王八蛋,我们还没动呢,他们倒先开枪了!”
齐予担心地说:“行了,你别说话了,先压着伤口别动。”
他对着传呼机说:“一组有人员伤亡,请求支援!再说一次,请求支援!”
话音刚落,齐予就看见从前面越野车的车窗里伸出了一支黑洞洞的枪口,以及持枪的那只手。齐予二话不说,举起手就扣下了扳机。
“砰”的一声,只见那只手多了一个血淋淋的洞口,那把枪也被抛到了车外。
“可以呀副队!又快又准,太酷了吧!”驾驶座的警察赞叹道。
齐予笑笑,然后拿起车里一只从隔壁特警巡逻车借来的大喇叭,让喇叭对准前面的车,说:“孙子哎!你们最好现在给我停下,不然你们就只有牢底坐穿的份儿。戴罪立功的机会只有一个,跟你们同时跑的两辆车已经被我们的人追上了,他们要是先招了,可就没你们什么甜头了!”
驾驶座的警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关掉大喇叭,说:“先诈他一诈。”
油门被踩到了底,但警车也只是堪堪能够跟越野车的车尾持平。到底市局的普通四轮小汽车比不过人家逃命专用的大越野。
齐予有些心焦,不知道刚才那番唬人的话有没有用。半晌,越野车后座的车窗被打开,从里面扔出了一个东西,那东西打在警车的车窗玻璃上,然后被撞飞得无影无踪。
饶是短短的时间,齐予也看清了那东西是什么——一根纤细白皙,一看就属于女孩子的手指头。
“没用。”齐予黑着脸说,“快没时间了,我们能耗,那小姑娘耗不起,先救人质。”
“副队你想干什么?”小季看着齐予,语气急匆匆地问。
齐予看了小季一眼,又扭头吩咐驾驶座的手下:“你保持这个车速,尽量跟前面车尾持平,我待会儿跳过去之后,小邱你帮我一枪打碎驾驶座车玻璃。”
“副队!”
齐予看着他们,像是看着自己猴山上的徒子徒孙,眼里充满着希冀:“我相信你们,你们也得相信我,我尽量让自己少受点伤。你们不是要我请吃饭吗?这次任务完成以后回去我就请你们。”
小邱说:“副队,我去吧,你留车里。”
齐予笑着说:“你没我灵活,得了吧!”
车子保持着跟越野车尾持平的速度,齐予打开车门,腿在座椅上一蹬,腰腹用力,双手攀住越野车的顶部,便跳到了越野车背上。他手脚并用,三两下就爬上了车顶,那帮孙子情急之下又踩了一脚油门,齐予蹲下身抓住行李架,好歹保持住了平衡。
他打了个手势,只听见“砰”的一声,一颗子弹从警车里飞出来,直接打碎了越野车驾驶座的车窗。
子弹到位,齐予在车顶打了个滚,一脚出去踢掉了驾驶座那苟延残喘的玻璃。
5
伴随着玻璃的碎响,齐予翻身钻进了车里,他用身体钳住驾驶座的毒贩,举起枪直接崩掉了副驾驶和后座上女孩旁边的两个毒贩,然后坐在驾驶座毒贩的腿上,左手扼住他的喉咙,右手把枪抵在他的脑门儿上,轻轻扣下了扳机。
女孩见有人来救她,从喉咙里发出了呜咽,眼里涌出了泪水。
齐予看了一眼绑在女孩身上那个定时炸弹的时间,只剩下六分钟。他顾不上把车子停下,情急之下只来得及一脚跨到后座上,开始徒手给那小姑娘拆弹。
齐予原本的打算是按这个流程救下小姑娘,但他没有想到,人质身上这个定时炸弹的时间设得这么短。也就是说,就算齐予他们没有这么快追上来,这辆车在六分钟以后也会被引爆。警车追了上来,那正好给他们陪葬;警车没有追上来,他们也能带着人质一起去死。
这种自杀式逃亡令人发指,但由此,齐予明白了,刚刚打死的那几个人肯定都不是这帮人的头儿。用自杀式逃亡的方式掩护头头逃走,也就这帮败类渣滓才能干出来。
齐予脑门上冒出了汗,刚刚在工厂的时候,二十分钟他都没有把握把炸弹拆除,何况现在只有六分钟。他冲依然跟在越野车后面的警车喊道:“停车!不要跟了!掉头回去!”
这声音几乎破音,如同一发利剑穿进警车里三名猴孩子的耳朵里,驾驶座的小刑警知道自家副队的意思,一脚踩了刹车。
小邱愤怒地跳了起来:“你他妈干什么!你让副队一个人在那车里?你怕死就下去,换我来开!”
那小刑警也发火了,冲小邱嚷道:“你是不怕死,那小季呢?小季伤着呢!你想带着他一块去送命吗?副队平时那么疼我们,就是为了让我们在关键时候去送人头的吗?”
小邱没有理由反驳这话,难过地哭了起来:“这狗屁冯煜,副队求了两次支援,他那边一点回信都没有,小季的伤耽误了可怎么办?副队出事了可怎么办?对了,我联系一下楚丰,让楚丰想想办法,他留在现场了!”
这边警车里吵得热火朝天,那边越野车里齐予连大气都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齐予一边研究那个炸弹,一边还得安抚行将崩溃的人质小姑娘:“没事的啊,别哭。”
小姑娘点点头,齐予在她断了一根手指的左手上轻轻捏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说:“就算要被炸,哥哥也陪你一起,别怕……”
说完,他就抚上了炸弹上的一个拨片,毫不犹豫拔了出来。
“咔”的一声,绑在小姑娘身上的绳索松开了,齐予惊讶又惊喜地看着那个拨片,见时间只剩下十秒钟,便把炸弹放到座椅上,抱起小姑娘,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但是,越野车的速度太快了,前面就是一个崖壁,没有驾驶员的越野车一头撞上了突出来的岩石。那炸弹娇贵得很,经不住这么一撞,几乎是齐予抱着女孩着地的同时,“轰”的一声爆炸了。
那一瞬间齐予脑子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将小女孩搂得更紧,把人整个护在怀里。
6
林维阳在赶去S市的路上遇到了一辆车,那车看到他们的警车掉头就跑,林维阳没有废话,一枪过去爆了他们的胎,把车里头打扮得最体面的那位拎了出来:“侯翔是吧?他们叫你侯哥?那来吧猴哥,五指山给您搬来了,您是自个儿钻进去,还是要我扔你进去?”
猴哥瞅着林维阳,满脸写着不服。林维阳懒得跟他废话,一招擒拿把他那两只猴爪子铐上了,完了把人扔进警车里。
坐在车里,林维阳给齐予打了个电话,但是电话嘟了半天,最后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接起了电话:“您是……林警官?”
林维阳满脸疑惑:“我是,齐予呢?”
电话那头的小邱顿时绷不住了,对着手机号啕大哭,跟林维阳说了他们那边的情况。林维阳还算镇静,要了定位之后,直接让人把车往那边开过去。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里,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到了地方,林维阳还没下车就闻到了一股焦味儿,他着急忙慌下车,远远地看见几个穿着警服的人站在那里抹眼泪。
他跑过去,看见齐予正紧紧抱着一个小姑娘,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人已经没了意识。
小邱哭着说:“林警官,我们知道你是我们副队最好的朋友,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的,那王八蛋冯煜不是人!”
林维阳根本没心情听他讲话,只在齐予身边半跪下,伸手过去探齐予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最后红着眼睛问小邱:“救护车呢?”
小邱说:“在路上了。”
“可能是休克了,人已经昏迷,流这么多血也不知道止不止得住。”可能林维阳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
齐予浑身上下有无数处因为爆炸而皮开肉绽的伤口,有的还在簌簌往外冒血,胳膊上的伤口深得几乎见骨,看得人胆战心惊。林维阳想先帮他看看伤,但不知道人情况怎么样,不敢贸然动他,只能轻轻地叫一声:“老齐。”
齐予睫毛轻轻动了一下,大家以为他要清醒过来,却看见齐予一张嘴,“哗”地吐出了好大一口血。
林维阳崩溃了,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老齐,齐警官,齐予,你个孙子!你不是厉害吗?你起来啊!不就是十字固输给我一次吗?你他妈从大三记到现在,你起来,我让你打还不行吗?我站那儿让你打好不好啊老齐?”
同行的祝子规过来抱住林维阳,让他趴在自己身上号啕大哭,一块儿工作好几年了,头一次见这个人哭得这么凄厉。
一直到救护车来了,几个人帮忙把齐予、小季和人质小姑娘抬上救护车,林维阳什么也没说,开着警车默默地跟在救护车和小邱他们那辆破损的警车后面,像是有些迷茫,也像是在为他们护航。
7
手术室门口,一大帮人守在外面,林维阳脸也没洗,防弹衣也没脱,就脏兮兮地坐在走廊上,盯着“手术室”三个字发呆。
期间,小邱他们被局里叫走,只剩下祝子规陪着林维阳,他给林维阳买了一份盒饭,等他吃完帮他把盒子扔掉,回来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身边。
林维阳看着他说:“杜鹃儿,你回局里吧,我在这就好。”
祝子规难得正经地说:“我觉得,人活一世,无论碰上你还是碰上齐予都是莫大的荣幸,有的人活一辈子都碰不上像你俩这样的朋友,而且你俩还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多神奇呀。我留这儿,怕你一个人扛不住,别齐予还没出来呢你又进去了。”
林维阳心里涌上一股暖意,可感谢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了冯煜那八百米开外都能听见的大嗓门:“小齐啊!”
林维阳冷着脸站起来,无声地看着冯煜。
冯煜鼻子一皱、老脸一拉,说哭就哭:“小齐啊,你是个好同志啊!是我对不住你啊!”
林维阳听着这号丧一般的声音,心里一阵烦躁,心说人还没死呢你个狗东西就这么急着来给他送终了?
可冯煜也不知被哪个戏精附了体,一直在手术室门口哭喊。大概过了五分钟,林维阳实在忍不住了,掏出腰间的配枪直接指上了冯煜的鼻子:“狗东西,他请求支援的时候你在哪?他一个人给人质徒手拆弹的时候你在哪?现在来这假模假样哭给谁看呢?”
祝子规看着这个场景,心肝脾肺肾都要被吓掉了,忙伸手拦下林维阳握着枪的手。
“冯煜我告诉你,齐予要是没了,我他妈要你陪葬!”林维阳发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冯煜。
林维阳的职位暂时没有齐予高,冯煜算是齐予的领导,林维阳说出刚刚那番话其实算是以下犯上,但是可能因为冯煜这人没少干亏心事,加上齐予的伤他确实有部分责任,冯煜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颇有怨念地看了林维阳一眼,愤愤不平地走了。
就这么过了十几个小时,林维阳和祝子规就这样等在手术室门口。小季出来了,人质小姑娘出来了,齐予就是没出来,后来,医生出来给齐予下了张病危通知书,说病人心脏骤停,可能要熬不过去了。
林维阳当场鼻血溅了三尺远,因为左肩上烫伤的血肉模糊一直就发着低烧,听到这个消息后直接两眼一黑栽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齐予已经被送进了ICU病房,根据祝子规的说法,后来医生给齐予做了心脏起搏,忙活了大半个小时,总算堪堪吊住了命。
林维阳松了口气,再怎么进ICU,那也比直接死了强。他在病房门口踮着脚看了浑身插着管子、脸上还戴着呼吸罩的齐予一眼,叹了口气,就带着祝子规回了H市。
8
林维阳再来的时候,是三个月之后,小邱给他打电话,说齐予脱离危险,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普通病房了。
他放下手头的工作,买了张车票直接赶了过来,刚刚走到病房门口,却看见里头一堆人围着病床,还有一个小护士手忙脚乱地给齐予拔针头,嘴里说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抽搐?”
林维阳闻言直接闯了进去,看着病床上神志不清全身抽搐着翻白眼,就差个口吐白沫的齐予,着急地问小护士:“他怎么了?”
那小护士急得都快哭了:“我也不知道,有可能是药物反应,我去找主任,你们看着他,往他嘴里塞个东西别让他咬着自己舌头!”
说着就急匆匆跑出去了,留一屋子大男人大眼瞪小眼。林维阳先反应过来,坐到床沿上让齐予坐起来,自己在后面托着他,用右手轻轻勒着他的胸口:“你们快去找个干净东西给他咬着!”
一屋子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找东西,正这时,神志不清的齐予一低头,直接咬上了横在他胸前的那只胳膊。
胳膊被两排大白牙咬上,眼见着血珠子就冒了出来,林维阳哆嗦着愣是没敢把人放开,只能扛着:“齐大爷,我上辈子是抢你钱了还是偷你裤衩了,你这么对我,胳膊咸不咸啊?”
没多久,科室主任就被护士拉了过来,掰着他的嘴让他松开了林维阳的胳膊,然后给他注射了一针镇定剂,换了个挂水的药,就把所有人给轰出去了:“行了,齐警官没事了,没错的话他明天应该就能醒过来了,你们要看明天再来。”
一帮人看猴似的互相推搡着挤在门口,只有林维阳,默默退出了人群,十分听医生话地走了,嘴角带着提心吊胆三个月之后轻松愉快的笑。
第二天一大早,林维阳吃了个烧饼就来了医院,却发现齐予的病房不像昨天那样热闹,病房里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病房外只有一个鬓角有些发白、拄着拐穿着病号服的人。
林维阳走过去,给那人敬了个礼,十分恭敬地叫了一声:“杨队。”
这人正是前阵子因公受伤,一直在医院休养的S市刑侦支队长、齐予的顶头上司,杨驰。
杨队十分慈祥地说:“你是林维阳吧?小齐老提起你。”
林维阳点点头说:“杨队身体还没休养好,我扶您进去吧?”
杨驰摆摆手说:“不了,我刚刚从里头出来,小齐醒了,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他。他刚醒,我就告诉他这个事情,对他来说太残忍了,但是他早晚要知道的啊……我也疼他,平时也总护着他,可今天这个恶人,必须得我来做啊!”
林维阳心一沉,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杨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不能再当警察了!这一炸把他身体炸垮了呀,哪里还能再当警察呀?就是去基层当个小片儿警也得经常熬夜,他身体哪里吃得消?”
林维阳沉默了,想哭却哭不出来,杨驰说:“你进去陪陪他吧,我怕他扛着一个人受不了。”
林维阳点点头,送走了杨驰便推门进了病房,看见齐予就一个人坐在床上,目光涣散地望着天花板,听见他进来的动静稍稍扭过了头,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没说话,径直走过去抱住了齐予,拍着他后脑勺说:“哭出来。”
齐予愣愣地吸了吸鼻子,有些无措又有些害怕地环视着这间屋子,然后开始浑身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
林维阳使劲儿抱着他,忍着想哭的冲动,说:“老齐别怕,这是医院,没有爆炸,没有车祸,以后不会再疼了。”
齐予皱着眉头抖了半天,终于轻轻地说了一句:“老林,我不能当警察了,可是我很喜欢当警察呀。”
“我知道,大一报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林维阳没有说安慰的话,他知道都是徒劳,他知道齐予有多爱他这份职业。
齐予咬着牙说:“难受。”
“难受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林维阳从小就爱哭,但是这次他必须忍着,有些东西他得帮齐予扛下来,“屋里走廊都没人,就我在这,哭吧,我不看你。”
齐予下巴搁在林维阳肩膀上,怔怔地出神半天,不知道过了多久,两行晶莹剔透的眼泪终于从他眼角滑落下来,他死死咬着嘴唇,想让自己别哭出声来,可情绪一旦汹涌起来又怎么收得住?
他原本垂在两边的手揪住被子,身体上的病痛和心里的委屈一齐涌了上来,突破牙关发出了濒死之兽才会发出的呜咽。
林维阳其实鼻子酸得要命,但是愣是没有吭声。齐予见他没吱声,便放心地大哭起来,就像是一个放肆撒泼打滚的小孩儿,在最心爱的玩具被摔坏之后毫不讲理的哭闹……
9
不知过了多久,齐予渐渐平息下来,趴在林维阳肩上打着哭嗝。
林维阳放开他,他泪眼婆娑地盯着林维阳右胳膊上的血痂。林维阳伸出手说:“看什么看,你咬的。”
齐予扯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林维阳说:“总算把你哄好了,怎么着?感不感动?”
齐予说:“一动也不敢动。”
林维阳笑了,说:“就贫吧你!”
齐予抽纸擤了把鼻涕,说:“人质怎么样?”
“断了根肋骨,除了少了根手指,其他的都没事。”林维阳说,“你那个叫小季的手下也没事,子弹没打中动脉。工厂里的炸弹没来得及拆除,爆炸了,但是还好,没有人员牺牲,就是有几个武警伤得挺重。”
林维阳太了解齐予,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就干脆一股脑儿全说了。
齐予听完沉默了半天,良久,才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说:“老林,再帮我个忙吧。”
……
林维阳来到病房的时候,齐予正在睡觉。
他弓起身子打量着齐予那张脸。白还是白,但是跟以前相比多了几分苍白;五官还是很精致,但这五官搁以前那叫清秀,搁现在就只能叫病容。
林维阳叹了口气,把一个盒子放在了齐予的枕头边,那里头装着齐予托他帮忙从警帽上拆下来的国徽,然后去洗了个手,拿起刀,从果篮里弄了个苹果,大喇喇坐在椅子里削了起来。
削着削着,床上的齐予缓缓掀开了眼皮,静静地看着他:“你削水果动静还能再大一点吗?不知道的以为你在给自个儿刮痧呢。”
“我给你刮痧呢,这苹果太脆了,要是个粉的多好。”林维阳削好果皮,把苹果切成块装进碗里,然后把还剩了些果肉的果核放嘴里啃了几口扔掉,拿了把叉子叉了块苹果递到齐予嘴边,随口说道,“一年。”
齐予没有张嘴,不解地看着他。
“一年的时间,从这件事里走出来。”林维阳说,“你要是不答应,就别想吃这一口了。”
齐予哭笑不得,说:“那我要是走不出来呢?”
“那我就辞职。”林维阳十分干脆地说,“换作别人可能三年五年都走不出来,可你不一样,你是齐予,是齐警官,是我半个偶像……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你是我半个偶像,我从小到大打心眼儿里没服过几个人,你是一个,你要是走不出来,那我也不想在公安系统混了。所以,一年时间,别让我瞧不起你,行吗?”
齐予看着他,眼里有震惊,有感谢,也有感动,更有经历了时过境迁岁月沉淀后的信任。他一抬头,一口叼走了叉子上的那块果肉,含糊着说:“你个贱人,就会威胁我。”
林维阳眯起眼睛笑了笑。
齐予从被子里伸出右手,在林维阳眼前晃了晃,轻轻地说:“一年。”
林维阳一把握住那只手,就像曾经无数次在篮球场上默契合作那样,他笑着说:“一年。”
人生在世,谁还没个生老病死?你以为的疼痛,在亘古不变的斗转星移里只是沧海一粟,许多人会被苦难打垮,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那么幸运地碰到一个愿意任何时候都在背后托住你的人。
可是齐予很幸运,他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了林维阳,林维阳是个满怀着爱意长大的孩子,所以,他懂得怎样去爱这个世界。
——得友如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