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少年进化史
1
十多年前,林维阳还不是H市刑侦支队的支队长,还没有穿上那身威武雄壮的皮。
那会儿,林维阳还是个十七岁的毛头混小子,披着件校服,成天不知道天高地厚,仗着自己脑瓜子机灵,差点把任课老师气出心梗。翻墙、打架、迟到、早退……写过的检查摞得老高,像是在炫耀自己那二百五主人的青春岁月。
老师们想借机批评他,但无奈这孩子成绩是真不错,最差的一次也就年级第八;女班长想帮老师批评他,但无奈这位同学生得一副好皮囊,帅得光芒万丈,骚得无风起浪……
而林维阳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想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团结同学、尊敬师长,考个好大学,然后……
然后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除了玩乐队,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了,虽然别人都说“只有宝儿不想学,没有宝儿学不会”。
身边的人都叫他“宝儿”,虽然他本人很不喜欢,觉得这称呼傻兮兮的,叫起来感觉自己跟别人孙子似的,但其实,“宝儿”看起来凶,实际上动不动就哭鼻子,这一点到了若干年后也没变。
2
这天晚上,乐队表演完,观众陆陆续续散场了,几名成员也收拾东西准备各自回家。
林维阳低着头,两手拿着鼓锤,一言不发地打着节奏,最开始还是轻轻地敲,到后来慢慢地变成了玩儿命地捶。
乐队的主唱,也是老大哥,连忙跑过来按住林维阳的头,痛心疾首地说:“宝儿啊,这台架子鼓贵着呢!咱能别让它夭折吗?刚刚表演你可捶了快仨小时,怎么还有力气啊?”
林维阳不大高兴地说:“林涧和苏瀛回来了。”
“嘿,这孩子,怎么叫自个儿爸妈呢?”主唱大哥拍了下林维阳的肩膀,“回来了又怎样?你不一直住你姥姥家吗?”
林维阳不说话,拿过矿泉水咕噜咕噜灌了小半瓶。
主唱大哥摸着林维阳的脑袋说:“干嘛这样啊?你爸妈的爱情故事可是咱这片的传奇!理科学霸校草和文科学霸校花,当年你爸怎么表白的?又是怎么求婚的?这片人人都知道,甜死一帮怀春少女呢!他俩那么甜,你可不是爱情的结晶吗?别纳闷儿了啊!”
“狗屁爱情的结晶!”林维阳轻轻骂了一声,“我就是他们一不小心玩出来的意外,苏瀛生我的时候才二十一,要不是我姥姥拿刀架脖子上要她把我生下来,我早就被他们花几千块钱无痛人流弄掉了。”
主唱大哥头一次听到这甜甜爱情下的辛酸泪,一时间哑口无言。
林维阳说着说着委屈了起来:“他们根本不想要孩子,生下我之后就把我扔给姥姥带,十多年来根本没管过我。林涧就会凶我,我有一点点不让他满意他就骂我。”
主唱大哥平时也挺疼这个十七岁的弟弟,此时此刻爱心泛滥一把抱住了林维阳,试图安慰安慰这个缺爱的孩子。
林维阳虽然爱哭,但也从来没有在外面哼哼唧唧过,他揉揉鼻子,缓了缓情绪,就挣脱了主唱大哥那并不温暖的怀抱。
“你那皮大衣可硌死我了。”林维阳瓮声瓮气地说。
正这时,键盘手跑过来给林维阳递了根烤串,自己拿着个烤鸡腿边啃边说:“你们听说了吗?又有一个女孩子失踪了。”
“从哪根电线杆子上瞧来的?”主唱大哥不甚在意地说。
“是真的!好几个了!都莫名其妙不见了!”
主唱大哥弯腰把林维阳的校服捡起来递给他,头也不回地说:“真出事了也轮不到你瞎操心,有警察叔叔呢!宝儿,十点钟了,快回家吧!”
林维阳一手啃着串串,一手拎着校服,给兄弟们一人发了一个油乎乎的飞吻,就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去。
3
林维阳进屋前特地穿上了校服,还拉上了拉链,好让自己显得正经一点。他把院子的大铁门一推,两腿一迈,像平时一样喊了一嗓子:“姥姥,你的心肝宝贝回来了!”
老太太立马迎了出来,低头轻声说:“知道你爸妈今天回来,还搞得这么晚,又想讨打?”
林维阳一笑,说:“有您在,谁打得着我?”
说完就直接进了屋里。
果不其然,林涧和苏瀛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看样子就等着他回来呢!他膈应归膈应,礼貌还是要讲,于是老老实实叫了声“爸妈”。
林涧却黑着脸说:“还知道你有爸妈啊?”
林维阳本来想直接回房间,听到这话猛地停下了脚步,心中压着的火气隐隐烧了上来。
林涧说:“都四月份了,还有多久就高考了?你还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还玩乐队,你能玩出个什么名堂来?你不喜欢我和你妈,这没关系,但是你到时候考不上大学,可别给你姥姥丢人!她养你养到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林维阳转过身来,沉着脸看着林涧,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张被折了几折的纸,狠狠扔到茶几上。
林涧没有动,倒是一直没说话的苏瀛把那张纸拿了起来,打开一看,发现是一张二模的成绩单,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年级排名:第三名”。
林维阳读的高中是市重点,年年市状元甚至是省状元的诞生地。二模是三次模拟中难度最接近高考的,也是预估水平最准的,在市重点学校考了二模年级第三,差不多就说明985高校已经向他敞开了怀抱。
“看见了吗?”林维阳说,“我的成绩不比你俩当年的差,考不考得上大学就不劳您费心了。还有,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什么养育之恩,这屋子里就你俩最没资格跟我提这四个字!”
“宝儿!”老太太轻声呵斥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林涧的一巴掌已经扎扎实实地打在了林维阳脸上。林维阳也不躲,大剌剌地让他打,眼睛毫不躲闪地看着自己亲爹:“打吧,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你们就想要我死,何况现在?对不对啊?”
听到这话,林涧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复杂,像是恼羞成怒,又像是被冒犯之后的颜面扫地,但独独没有林维阳想看到的,哪怕是一点点,后悔或是自责。
老太太扑上来搂住外孙,摸着他被打红的脸,冲林涧吼道:“都说了他不愿意跟你们回去住,他就乐意住我这!你俩过你们的小日子去,孩子我养!你们不疼他,我还疼呢!你们以为养孩子是养猪吗?吃糠咽菜一不留神就长大了?一点心思都没费过,你凭什么打孩子?”
林涧面对丈母娘无话可说,被妻子推着出了屋子。苏瀛走的时候似乎想伸手摸摸林维阳的后背,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等亲爹亲妈走远之后,林维阳放心地扑进了姥姥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边打哭嗝边叫姥姥。
老太太抱着外孙,心疼得直抽抽,摸着外孙的脑袋说:“不哭不哭了,姥姥疼你,都这么大了还撒娇!”
林维阳差点呼出一个鼻涕泡泡,他吸吸鼻子说:“我不喜欢他们。”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后背。老太太知道,林维阳其实很想让爸爸妈妈多看他一眼,只是憋了这么多年,这点小心思都快被憋没了,憋到现在,变成了一句委屈巴巴的“我不喜欢他们”。
到底还是被伤透了心。
林维阳七岁那年刚上小学,学校上生理卫生课,讲母亲十月怀胎如何如何辛苦,小林维阳深受感动,放学回家的路上正好又碰上隔壁小母狗下崽,小林维阳彻底绷不住了,回家一放下书包就端了盆水说要给妈妈洗脚。
可当时的苏瀛根本就还没适应自己为人母的身份,恍惚间突然被一个软乎乎的小家伙抓着说要给自己洗脚,又惊又怕,没留神把自己亲儿子推倒在地,然后落荒而逃。
小狗在受到欺负之后可能还会继续巴巴地摇着尾巴讨好别人,可林维阳不是小狗,是个聪明的小娃娃。小林维阳抱着盆,揉着摔疼的屁股看着苏瀛的背影,心里知道了,自己大概是不招妈妈的喜欢。
4
头天晚上太伤心,第二天一不留神就起晚了,林维阳顺手拿了个肉包子叼在嘴里,脚底抹油般往学校赶。
平时也没少迟到,林维阳不知道自己在这紧赶慢赶个什么劲,可能到底心里对规则还是有着些许敬畏吧!
不过腿长也敌不过时间不等人,林维阳赶到学校的时候早读已经开始十分钟了,他权衡了一下利弊,在翻墙和走正门间选择了后者。可是,骚话唬过了门卫保安,却唬不过教导主任皓齿明眸下的火眼金睛,林维阳最后被罚站在了办公室门口。
听着头顶上朗朗的读书声,林维阳心里琢磨着自己以后一定不能去教书,不然年纪轻轻就秃了顶,怪不体面的……
正神游天际游得越来越离谱,林维阳突然看见隔壁班数学课代表顾盼从楼上下来,进了老师办公室。
办公室不隔音,林维阳又不聋,把里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顾盼说自己来例假了,肚子疼得厉害,实在坚持不下去,想回家歇着,隔壁班班主任又是个慈祥的老男人,三两句就给她批了假。
顾盼走出来,看到了林维阳,不知道是不是觉得生理期痛被男生听到了尴尬,她没有打招呼,就直接走了。
林维阳似乎也觉得尴尬,没有主动去找话说,只是说了一句:“注意安全。”
顾盼没有理他,他也不甚在意。突然,林维阳想到,上礼拜他下了体育课经过隔壁班,看见顾盼脸色煞白地趴在桌子上,手捂着肚子……
虽然觉得琢磨人女生这种事有些不绅士,但林维阳还是细细想了一下,上礼拜顾盼的反应才是真的生理期痛吧?谁生理期能痛两个礼拜啊?是顾盼找了个借口请假回家了?
林维阳收回思绪,告诉自己这种事就不要深究了,可还没等他彻底把这事从脑子里移除掉,就看见尚未走远的顾盼开始微微发抖。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等他凝神再一看,发现顾盼是真的在发抖,不是打冷颤,不是疼得发抖,倒像是……在害怕?
林维阳看了一眼时间,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悄悄跟了上去。
去他的校纪校规,关键时刻哪有同学的生命财产安全重要?
林维阳跟了一路,发现前面不远处的顾盼一直在看时间,就像是跟谁约定好了什么事情一样,而且越到后面看得越频繁。
直到走到了一幢破旧的居民楼,顾盼停下了脚步,在原地踱了半天,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进了其中的一间房子。
林维阳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跟下去,也许顾盼只是跟哪个朋友约了见面?可是跟朋友约见面为什么要选在上课的时候?也许顾盼在外面偷偷交了男朋友?可是同理,为什么要选在大白天的时候约会?
林维阳到底还是个孩子,就犹豫了这么一下,顾盼就已经进了屋子锁上了门,他正懊恼,小腿却突然被撞了一下。
他低头,发现是一个小孩,看着也就五六岁大,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脸上不知道在哪蹭上了脏兮兮的污渍。
林维阳说:“你是谁呀?”
那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我迷路了!”
“怎么听你这意思,迷路了还挺开心?”林维阳没忍住嘴贱了一把,还好人小孩没听懂这二百五哥哥话里的嘲讽。
“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林维阳从兜里摸出一颗糖果剥给了那小孩,说:“我不能带你回家,但是我可以带你去派出所,警察叔叔会帮你找到家的,有困难,找警察,知不知道?”
那小孩流着哈喇子连忙点头,含糊不清地说“知道知道”。
林维阳心说你知道个屁,我要是个坏人刚刚那颗糖就能把你一麻袋套走了,然后卖到黑店里给人洗盘子刷碗,小脸蛋子给怪叔叔怪阿姨们捏着玩……
林维阳拖着那“小脸蛋子”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顾盼消失的方向,边往派出所走边在心里吐槽:小东西,净耽误你哥拯救地球!
5
顾盼下午就回来了。林维阳耳朵上别着支铅笔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发呆的时候看见的,他想叫住顾盼问个究竟,一时间都忘了此时此刻是课堂。
中年秃顶的数学老师一颗粉笔头飞到了林维阳脑门上:“天上有什么?看见外星人长什么样了不?你给我上来把这题解出来!”
林维阳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今天没听课。他接过粉笔,心虚地看了一眼老师,然后开始在黑板上算草稿。
算了得有小半节课,数学老师有点不耐烦,于是让林维阳先下去,林维阳一掌拍在黑板上:“别介,快算出来了!”
最后,林维阳伴着下课铃的愉快声响,顺利地写下最后那个答案。
过程简洁明了,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关键是这孩子字好看,排版也不错,数学老师不知道是该骂他还是该夸他,最后叹了口气走了……
就这么过了两个礼拜,林维阳有意无意地注意着顾盼的动静。毕竟不在一个班,太具体的细节他观察不到,但他大致看到了规律——
顾盼大约每隔三天就要去一次那幢居民楼,一去就是半天,有时候是想办法请假,有时候是直接逃课,就隔壁班那睁眼瞎的政治老师,确实不逃白不逃。
林维阳觉得,顾盼这样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顾盼虽然成绩没他好,但也从来没掉出过年级前三十,是那种平时很努力的女孩子,没理由在这快高考的节骨眼上这么闹。
中二少年的热血和雄心此时此刻被撩了起来,烧得林维阳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坐个二踢脚上天去扭转乾坤了……
好不容易等到放月假,林维阳起了个大早。
算起来,今天是顾盼去那幢居民楼的日子,林维阳打算去看看。
天天穿校服,便服都不知道被塞哪儿去了。林维阳正穿着条小裤衩满屋子找衣服,就看见林涧从外面大步走进来。
中二少年胡乱抽了条裤子穿上,怕他爸又以什么他不守妇道祸乱朝纲影响市容为理由呲儿他一顿……
林涧走到他跟前,说:“去哪儿?”
“去找同学。”林维阳说。
“找哪个同学?”
林维阳撇撇嘴:“说得就跟您认识似的……”
林涧看起来想揍人,但碍于之前的那次,好歹忍住了。他说:“正好今天放假,你收拾收拾,回家跟爸妈住。”
“凭什么!”林维阳脱口而出。
“你快高考了,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晚上熬到那么晚,你挺得住,你姥姥年纪大了可经不住这么造。”林涧说。
林维阳又好气又好笑:“我从一生下来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从上幼儿园起就是姥姥每天打理我,我高三都读了快一年了,就差尾巴尖这点就能考大学了,你俩现在才想起来不能让姥姥这么操劳啊?”
林涧没有回答,只说让林维阳别废话,赶紧收拾东西。
林维阳笑了一下,说:“你知道吗?之前有一次姥姥大半夜发烧,烧得老太太满嘴胡话,是我爬起来背她去的医院。你们现在让我跟你们走,留姥姥一个人在这,万一再来一次那晚的情况,你们想让谁送她去医院?”
“林涧我告诉你,我读了十二年书,就没为了学习晚于十二点睡过觉,我没您想的那么悬梁刺股焚膏继晷,我没有像您当年一样是个乖乖的好学生,我写过的检查能塞满一个抽屉!怎么样,失望吗?”
林涧看着自己亲儿子,气得无处发泄,又不好再动手打儿子,只能浑身发抖。
老太太听到动静闯进来,看见父子俩这副模样,心里的滋味也不好受,她拉起外孙的手,轻轻地说:“跟爸爸回家吧,别气他了。”
林维阳看着她,顿时有些无措,声音带上了哭腔:“姥姥?”
老太太心疼地说:“姥姥没有不要你,等你考完试就回来,想住多久住多久!让姥姥休息一阵子,好不好?”
林维阳明白,姥姥这是看在苏瀛的份儿上,说到底,苏瀛也是老太太唯一的女儿,老太太不可能不疼的。
林维阳乖乖地点点头,落寞地收拾东西,准备跟亲爹回家去了。
6
被这么一闹,顾盼的事被暂时搁置了下来,直到夜幕降临,林维阳整理好了自己的房间,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才慢慢走出房间。
林涧做好了饭,说:“知道你委屈,先吃饭,吃完回屋做功课。”
“那你呢?”林维阳问。
“我去找找你妈,她在外面拍了一整天的照片,打电话也不接,可能是手机没电了。”提起苏瀛,林涧的语气温柔了许多。
林维阳牙酸得紧,琢磨着等林涧出发了自己就偷偷跑出去。
行动很顺利,可能是林涧压根也没觉得他这倒霉儿子能乖乖地在家,自己前脚刚走,林维阳后脚就出来了。
顾盼这会儿应该都回去了吧?林维阳心里琢磨着,怪林涧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他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到了那幢居民楼。
十七岁,正是热血冲动的时候,可林维阳在热血冲动之余,居然留了个心眼儿。他没有直接闯进去,而是绕着那幢楼走了几圈,观察得仔仔细细,又放轻动作从一楼到顶楼溜达了一圈。
这幢楼是那种老式的居民楼,有点像筒子楼,每家每户在靠走廊上都有一扇窗户。林维阳看见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应该没多久就要拆迁了。看得出来,这幢楼的住户都搬得差不多了,还剩下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
林维阳深吸一口气,往顾盼每次进的那户人家走去。
跟其他户一样,这套房子靠走廊的地方有扇窗户,林维阳先趴在窗户边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隐隐约约的,里面好像有人在小声啜泣。
听这声音……是顾盼?林维阳沉下了脸,都这么晚了,顾盼还在这,她为什么哭?哭就算了,为什么还得压着声音小声地哭?
林维阳更加确定顾盼是遇上事儿了,他仔细地摸着窗户玻璃,想找一块没有贴窗户纸的地方,好让他往里看。
摸索了一会儿,他发现窗户纸都是完整的,没有豁口,但是,有一块玻璃镶的时候没镶好,跟老式插销木头框之间有条缝。
林维阳屏声凝气,弓着身子透过那条缝往里看去……
只一眼,他就差点惊呼出声,好在忍住了。
屋里头,一个姑娘脱光了衣服背对着他,那姑娘背上满满的都是纹身,形状大概是一簇开放的玫瑰。
这姑娘正是顾盼,而她身旁有一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男人,林维阳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正继续往顾盼背上勾着线,可能因为疼,顾盼一直小声地哭个不停。
最让林维阳感到不适的,是这间屋里还站着几个女人,她们年纪看起来都不大,每个人都一丝不挂,头发全部被剃掉,整个人从头顶到脚趾,都密密麻麻地纹满了刺青。这几个人此时此刻正一脸麻木地看着顾盼。
在此之前林维阳觉得纹身挺酷的,可现在看着这几个被纹满了全身的女人,他只觉得恶心,排山倒海的恶心。
跟若干年后那个刑侦支队支队长林维阳不同,林队长见惯了尸体,哪怕是高腐碎尸巨人观,给他一瓶老干妈他也能下饭,此时此刻的林维阳只是一个没挨过痛没吃过苦的十七岁少年。
他想起前阵子乐队的键盘手说的“失踪的女孩子”,想必就在这了吧?
林维阳忍住行将呕吐的不适感,脑子里转了千百回,这会儿了他也顾不上什么非礼勿视,他只想把顾盼救出来,那是他的同学!
他哆哆嗦嗦拿出手机,在键盘上按了好一通,发短信报了警——他没用短信报过警,不知道管不管用。
到底还是个孩子,就算有满腔的热血,也还是会害怕,林维阳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手撑在膝盖上,试图安抚自己的情绪……
不知道是谁那么没有公德心,在地上扔了个花生壳,林维阳不小心踩了上去,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我命休矣!
这是林维阳脑瓜子里首先蹦出来的词儿,但他还是找了个隐蔽的地儿躲了起来。
那男人循声找了出来,可能是沉迷于给别人纹身,见没有人影,便掉头匆匆往回走,可是走了一两步便停下了,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暗处的林维阳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只见对面楼的平台上,苏瀛正站在一个摄像机三脚架旁边,目光落在了那个男人的脸上。
男人出来得急,没有拉紧大门,从苏瀛的角度,刚刚好可以看见屋里那几个被纹成花豹子的女孩。苏瀛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男人回首拉上门,就照着苏瀛所在的地方赶了过去。
林维阳心里暗骂一句“要糟”,看了看屋里,又看了看对面他亲妈那张花容失色的脸,咬咬牙,冲了出去……
7
苏瀛是出来拍星星的。
这么多年真被林涧宠成了个公主,年纪虽然不小了,但该有的浪漫心思一点儿都没少。
她看到了对面屋里的情形,也看到了那男人的眼神,冷漠却凶狠。
她一边慌不择路地跑,一边拿出手机给林涧打电话,却发现电话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陡然,一股恐惧和绝望的气息包裹住了她。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她剧烈地挣扎起来。
“嘘!是我!”
苏瀛震惊地扭过头,看着身后的儿子。
林维阳放开捂着她嘴的手,把她带到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然后把自己的电话扔给了她:“我已经报了警,你拿着,给林……我爸打个电话,我去引开那个人,你别出来。”
不等她说一句话,林维阳就转身走了。苏瀛看着儿子的背影,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似乎裂了条口子……
林维阳刚刚走到外面,就碰上了追上来的那个男人,少年呼出一口气,手指因为害怕在微微发抖。他捏起拳头,不由分说先打了上去。
苏瀛躲在暗门后面,听着拳头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只觉得胆战心惊,不知道挨打的到底是谁。她握着林维阳的电话,眼里蓄上了泪水。
林维阳也不是没打过架,不光打过,还回回打赢,可那再厉害,也只是同龄少年间无伤大雅的玩闹而已,面对眼前这个可以说是有点壮的成年男人,林维阳真的力不从心。
没多会儿,那男人就把林维阳摁在了地上,往他身上拳打脚踢。“宝儿”可是他姥姥“心啊肝啊”叫着长大的,哪里受过这种皮肉之苦?少年绷了一会儿,实在绷不住了,任由惨叫声从自己的喉咙里蹦出来。
苏瀛听着自己儿子的惨叫声,泪水终于像开闸放水一样涌了出来——
她想起林维阳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跑到她面前求表扬求抱抱,可是她却看都没看一眼;林维阳刚刚学说话的时候,姥姥教会他说“妈妈”,他就成天“妈妈妈妈”地叫,可是她却嫌太吵;还有林维阳给她端水洗脚那次,她干了什么?好像让儿子摔了一跤……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适应为人母的身份,毕竟生林维阳的时候才二十一岁,她觉得自己不会,也不能养孩子,成天抱着一个奶娃娃,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放在他身上,那和旧社会的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她一直觉得儿子是个累赘,是个告诉她岁月不饶人的定时炸弹,可殊不知,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林维阳不再是当年那一团软乎乎的小东西,不再是会奶声奶气地叫妈妈的小男孩,他长大了,即使不喜欢她这个妈妈,也会把她藏起来,用自己那并不结实的拳头去保护她。
少年有青葱的眉眼,有清瘦修长的个子,有一颗热情似火的心,但他的肩上,早就能够担起“男人”二字沉甸甸的分量了。
苏瀛冲出来,用那双几乎没做过家务的手抄起一块砖往那人头上拍去——
那人吃痛,苏瀛蹲下去拉自己的儿子:“快跑!”
可苏瀛毕竟手劲不够,那人只是被拍迷糊了,并没有被拍晕,反应过来之后就准备一脚踹在苏瀛身上。
林维阳忍着身上的痛扑过去把苏瀛护在了身下,自己承了那力道十足的一脚,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苏瀛急得都要哭了,脱口而出喊道:“宝儿!”
林维阳恍恍惚惚听见这一句“宝儿”,心下觉得奇怪,明明自己很不喜欢这个称呼,可这称呼从她嘴里喊出来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他没空多想,只伸手护住苏瀛的头,将她更严实地护在身下。
一拳一脚,砸在林维阳身上,也像砸在苏瀛心里,她总算知道了那帮当妈的为什么见不得孩子受一点点苦了。
那人可能觉得不过瘾,顺手拿了一个路边角落里的啤酒瓶,举起来就往林维阳脑袋上砸过去。
“不要!”苏瀛喊得撕心裂肺。
“砰”的一声,玻璃四溅,林维阳没啃声,但温热的血顺着脖子流到了苏瀛身上,苏瀛觉得好像有一把刀在剜自己的心,割自己的肉,心疼得连呼吸都在颤抖……
8
警笛声响起的时候,林维阳已经快失去意识了,那人顾不上他们,飞奔回那间屋子。
苏瀛坐起身抱住林维阳,边哭边叫:“儿子,你怎么样啊儿子?”
林维阳心里愤愤不平,像是积压了很多年的愤怒一下子燃烧了起来,他想说“你还知道我是你儿子”,可话到嘴边却自己拐了个弯,味道全变了。
他说:“妈,我疼。”
林维阳被送到了医院,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听见苏瀛在外面哭,还有林涧询问医生时略微焦急的语气,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身穿警服的中年男人站在床边满脸慈祥地看着他。
他动了动,有气无力地说:“警官,再看我会觉得你想亲我。”
那警察笑着说:“能开玩笑了,那问题不大嘛!”
林维阳笑笑,说:“做笔录是吧?来吧。”
那警察是这片辖区派出所的所长,亲自过来看望林维阳,亲自给他做笔录,问了他具体的经过。林维阳老老实实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做完笔录,所长起身准备走人,被林维阳一把拉住了:“警察叔叔,您瞧我这脑袋都豁口了,您不忍心看我白白被当成傻子捶一顿吧?告诉我那人是干嘛的行吗?”
所长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坐下来,对林维阳说:“那人叫胡代明,是个纹身师。他功利心太强,一年前参加一个纹身比赛,输给了对手,他气不过,大半夜跑人对手家里把对手的手指头给砍了。”
林维阳“嘶”了一口气。
所长继续说:“人家当然不会放过他,直接把他捉住,在他整张脸上纹上了图案,因为这事儿胡代明从此疯了。他专门找那种单身独居的漂亮女孩子,囚禁她们,剃光她们的头发,在她们全身纹满了图案,你也看到了吧?”
林维阳点点头,恶心的感觉又有一点点涌了上来。
“因为是单身独居,所以这些女孩被抓走就很少会被发现,可能有群众发现了,但愣是没报警,搞得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事儿。”
林维阳问:“那我同学呢?”
所长说:“顾盼是个特例,她是单亲家庭,虽然妈妈不怎么管她,但她毕竟是个学生,失踪了学校肯定会发现,加上她长得比那些女孩子都漂亮,胡代明多少有点喜欢,就没有用强。”
“她为什么不报警?”林维阳突然想到。
所长没有说话,看样子是不打算回答了。
林维阳是个聪明人,猜了猜,大概是胡代明给顾盼拍了那种照片或者视频,逼她不能报警。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轻轻道了声谢。
所长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十七岁就这么勇敢,不错!”
林维阳得意地一抬下巴。
“看你这机灵样,有没有想过,以后当个警察?”所长笑着问。
“没有。”林维阳斩钉截铁地说,“当警察秃得早,我不想秃。”
所长无奈地笑笑,告别之后便走了。
9
在医院养了一阵子,林维阳可以出院了,姥姥非要自己来接外孙,捧着乖孙的帅脸,嘀嘀咕咕说着心疼死了。
林维阳被姥姥接回家,老太太一回家就去了厨房,说要给宝儿做顿好吃的。
宝儿高兴得吹了声流氓哨,推开门进了屋,却发现林涧和苏瀛在沙发上坐着,就跟他俩刚回来那天一样。
爹妈听见动静都扭头看过来,苏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里面包含的关心和期待不言而喻。
林维阳跟她对视了一眼,觉得有些憋在心里很多年的东西突然之间烟消云散,他浑身轻松,走过去一把揽住苏瀛的肩膀,语气中带着一丝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独有的玩味和调皮,对林涧说:“公主的骑士不止你一个,我也是!”
林涧有点惊讶,似乎不太适应儿子对自己的态度,但是毕竟是当年的学霸,脑子快得很,他走过去掰开林维阳揽着苏瀛的手,然后把苏瀛拉过来,当着林维阳的面就亲了下去。
纯情少年林维阳猛地被自己爹妈喂了满嘴狗粮,顿时吓成了一只狐獴,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好一会儿,他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往厨房跑:“姥姥,他欺负我!”
10
高考顺利结束,林维阳考完把包一拎,像一只快乐的鸵鸟一样飞奔出学校。
苏瀛递过一瓶水,问:“感觉怎么样?”
“还行,就平时那个水平吧!”林维阳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揽住苏瀛的肩膀,“公主,有个事我想问好久了。”
“什么呀?”苏瀛一头齐肩的亚麻色梨花烫,穿着一身法式碎花长裙,确实漂亮得像个公主。
林维阳笑嘻嘻地说:“我和我爸,您觉得谁更帅啊?”
苏瀛一下子噎住了,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林涧,一时间竟然像个少女一样脸红了。
林维阳皮了一把很开心,转身把他爸拉过来,然后将苏瀛的手放到了林涧的手心里:“行行行,他帅他帅,毕竟他才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
说完,他就打了个招呼,说要去看看乐队的兄弟们,先走了。
主唱大哥见到林维阳来,立马把俩鼓锤塞给他:“准大学生来一段?”
林维阳也不推拒,大大方方坐到架子鼓面前,轻车熟路地敲了段节奏,然后笑盈盈地看着其他人,眼睛里亮得像装了两颗星星。
主唱大哥问:“宝儿以后想去干什么呀?大学准备学什么?”
林维阳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只认认真真老老实实把高考给考了,一时间脑子里乱哄哄的,最后居然停在了那天派出所所长问他有没有想过当警察那个画面,鬼使神差地,他脱口而出:“公安。”
主唱大哥差点把一口黑啤喷出来:“什么?你要去学公安?你是腿脚太利索了非得给自己找点苦吃是吧!”
“有那么吓人么……”林维阳小声嘟囔。
“不是,我的意思是,学别的不好吗?非要把你这二两小命挂裤腰带上?脑袋上豁个口打通你任督二脉了是吧?警察叔叔是那么好当的吗?”
林维阳原本也就是随口一说,可被主唱大哥这么一通咋咋呼呼,心里的这点想法却像是被阳光雨露浇灌得生根发芽了似的,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渴望。
他拿鼓锤戳着脸,认真地说:“决定了,就报公大,学刑事侦查,以后出来当个好警察,你们等着瞧,我不会秃的!”
11
九月份是开学季,是无数学生开启新人生的节点,也是孩子们放开抓着父母家人的手,自己开始独立面对风和雨的时间。
林涧和苏瀛陪林维阳报到完就该走了,苏瀛红着眼睛,迟迟不肯上火车。
儿子还小的时候不知道疼,等知道疼儿子的时候,儿子已经长大了,要离开他们自己飞了。苏瀛越想越难过,恨不得把林维阳变成一个吃奶的娃娃,所有一切都重新来过。
林维阳笑得很开心:“我从来没想过你俩会送我上大学,我以前想着,姥姥年纪大了不好奔波,我就一个人报到得了,没想到啊,还有这么一天呢!”
这句话彻底把苏瀛压崩溃了,她抱住儿子,哭了起来:“宝儿,妈妈对不起你!”
林维阳从来没有接受过来自父母劈头盖脸的道歉,一时间有些无措。
苏瀛捧过林维阳的脸,在他额头上印上了一吻:“儿子,妈妈爱你!”
车站人来人往,林维阳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伸手抱住了妈妈,轻轻地说:“我也爱你。”
他微微抬头,看见林涧正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们,眼里带着点不明显的期盼和渴望。林维阳打小就心软,此时此刻更是软得一塌糊涂,他对他爸说:“我也爱你,快过来抱我!”
话里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但这娇撒得小心翼翼,像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林涧十七年来头一次对儿子产生了这么明显的心疼,他张开双臂,把妻子和儿子揽进怀里,偷偷地,亲了一口儿子的头发。
离别氛围浓厚之际,林维阳看见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生走了过去,经过他们身边时,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男生林维阳认识,是跟他一个宿舍的,只报到的时候见过一面,都没来得及彼此介绍。
火车快开了,林维阳狠心推开爸妈,把他们赶上车,赶在开车前隔着玻璃给了他们一个最灿烂的笑容。
送走爸妈,林维阳揉着眼睛往回走,却在出口处遇见了刚刚那个戴棒球帽的男生。
林维阳奇道:“你怎么还没走啊?”
那男孩给林维阳递了一包纸巾,说:“等你一块儿走啊,一个宿舍的,以后就是朋友了。先把眼泪擦擦。”
林维阳仔细打量着他,发现这男生皮肤很白,五官精致得很,穿的衣服虽然低调朴素但却很讲究,想来是个被全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疙瘩。
这样的人,放在隔壁科班表演系也毫不逊色,怎么会来念公大侦查系?
林维阳姑且压下心头的疑惑,笑着对那男生说:“我叫林维阳,你呢?”
“齐予。”
林维阳不会想到,眼前这位肤白貌美的宝贝疙瘩,将在往后几年的日子里,无论是理论课还是实训课,都略胜他一筹。
林维阳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位肤白貌美的宝贝疙瘩,将会成为他最有默契的搭档,将会跟他一起许下“山河大地,海晏河清”的宏大愿望,将会在若干年后的某一天用命来给自己开道,将会成为他此生独一无二的过命兄弟。
少年的青葱岁月,三分春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那一腔热血,都赋予了帽上那枚端方洁净的国徽。